如果这次真的能一举考中进士,她在许家的地位简直无人可以匹及,她也能顺利获得自己想要的一部分自由。
二月初八,许清元与晋晴波相携而行,共赴会试。
会试一共三场,初八入场,初九开考第一场,十二考第二场,十五考第三场,考生直到十六日才可出贡院,也就是说,她们这一次要在寒冷的贡院整整呆上九天。
值得一提的是,临安郡主也参与了今年会试,她没有带任何随护、行使任何特权,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举人一样,与其他考生一同进入了考场。
第45章
随着贡院大门被从外面牢牢锁住, 在这九天之内,外界一切纷扰, 即便是皇上驾崩也跟在场考生暂无关系, 他们只需要做好一件事,那就是专心答好自己眼前的试卷。
会试入门搜检的程序比起乡试更严格一重,虽然已经过几遭, 但是许清元还是有点不自在,她努力配合一名女吏官的搜检,伴随着对方敷衍的摆手手势和不耐烦的一句“通过”, 许清元穿好外衫,自动排到经过搜检合格人员的队伍中, 静待放行。
等轮到临安郡主的时候,在场女吏面面相觑, 竟无一人敢动手搜检。负责的女官只好亲自出马, 她先道声告罪,然后草草扫过临安郡主的衣裳发髻几眼, 又装模作样地轻拍几下对方的衣裳, 根本没有要求对方跟其他人一样需要脱外衣检验是否藏有夹带。
许清元听见几道细微的声音, 无不是对临安此种特权的议论。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即便女官没有要求,临安郡主却沉默的主动褪去外衣,张开双臂,用眼神示意女官继续搜检。女官犹豫片刻, 看出郡主有自己的骄傲,给这样的人特别优待说不定还会惹她不高兴, 便大着胆子如搜检其他考生一般仔细查看完毕, 然后故意提高音量道:“郢都考生张谷宁, 无夹带,通过。”
等到所有考生都折腾完程序事项坐到自己的号舍中时,当天早已过去大半。
初八这一天是没有考试的,考生们只能呆在号舍中打发时间,有的人默背诗文,有的人闭目沉思,虽然各自举动不同,但诸考生都是为了调解自己的心态,更好地应对考试。
而许清元却暗道真是巧合,临安郡主正坐在她对面,两人离得非常之近。
不知道对方是没看见她还是根本不在意,许清元看见临安郡主拂袖扫过桌面,然后将纸笔摆好,便不再管外界纷杂,直接侧躺下开始休息。
许清元则拿出一块炊饼,问烧水处要了一大盏热水,又就着咸菜一口一口将干粮吃完。随即她合上双眼,开始默背知识点。
经过多年学习,每当她在复习或做文章的时候,脑海中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仿佛变成了一位执针人,用手中名为勤劳的针线将一个又一个知识、典故、灵光缝制串联,最终做出一件华美的衣袍。
复习完关键知识点后,即便高度紧张状态下她一定会轻度失眠,但这一天晚上许清元歇下的时间却很早。
她强自逼迫自己早睡的原因在于,虽然偶然一次的少眠并不会导致次日白天浓重的困乏,但大概率会在往后的几天中展现出威力。而会试持续整整九天,根本没有时间补充失去的睡眠,所以她还是趁未开考养足精神的好。
这一晚,伴着三不五时考生索要热水、啃干粮、申请上茅房、衣料摩擦的声音,许清元逐渐沉入梦乡。
次日晨钟响过三声,许清元端坐在号舍中,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试卷。
会试第一场,题目类型为八股文六篇,题目均出自四书五经,考生必须按照八股制艺阐述经义,而且第一场考试在三场考试中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如果弟一场文章入不了考官的眼,剩下几场考的再怎么好考官看都不会看。
整整六篇八股文,需要在第二场考试之前答完交卷,平均一天要完成两篇八股文。八股文对形制的要求已经达到苛刻的程度,本场题目同时还限制考生对于经义的理解发挥,在形式与内容的双重限制下,考生的答题难度可想而知。
换言之,能将八股文写的精彩绝伦的,绝对是天才人物。
许清元承认自己不是笨人,但比起过目不忘的卢稷,她的几分聪明也就不值钱了。好在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影响人之一生的因素实在太多太多,智商是其中之一,得之者可以步上更加宽阔的道路,但条条大路通罗马,一个人的其他优秀特质完全可以弥补天资上的不足。
比如她深深地记得一件学生时代的事情。因为从小学习优异,小学的时候,老师们时常喜欢找她帮忙批卷子,某次她在用纸笔核算试卷最终分数的时候,成绩不好的同桌看她算半天,脱口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而那个答案跟许清元的笔算结果一模一样,当时她就听见老师说了同桌一句:“真聪明啊,可惜,哎……”
当时的许清元只是觉得被比了下去很丢脸,却没有想过老师那一句叹息中隐含的深意。
她后来才明白,老师叹的是同桌背靠金山而不用,又叹光阴如白驹过隙,但有的人却永远不懂得珍惜。
她一直很害怕,害怕别人夸她聪明,唯恐自己的努力程度配不上自己的聪明程度,浪费了金山,也浪费了光阴。
所以在努力这件事上,她从来不敢懈怠,即便是在古代这个封建压迫的社会,她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一席喘息之地,而不是沦入黑暗。
许清元深吸一口气,抛去脑中纷乱的思绪,开始认真答题。
无数考生一笔一笔斟酌掂量着在考卷上写下足以决定他们命运的答案。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直到八月十二日第二场考试前一刻钟,许清元方才把六篇八股文写完交卷,根据收卷的礼部官员的表情来看,她的交卷次序估计得排到倒数。
许清元没有太多休息的时间,她略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立马投入到第二场考试中。
第二场考试的题目不要求学生用八股文来解答,内容也没有太多限制,给了考生很大自由发挥的空间。考题类型主要包括论、诏、告、表、判语。其中论题,类似于现代的议论文,而诏、告、表则是古代朝廷发布公文的一种文书形式。好比现代政府部门出具的红头文件等,对形式和用语的规范性要求很高。
判语在乡试中许清元已经遇到过,会试考察的判语题不再局限于本朝律例,甚至会选取历史上著名的集成法典和条例,要求考生对此进行解读或与现行法律比对优劣。
本次乡试第二场考试中,上述题目类型均被考到,因此本场考试也是综合性最强的一场,题目难度和题量虽然比不上第一场,但确是很多考生的弱项。
本场考试时间较为充裕,考生们也会在答题之余调整自己的考试状态,顺便填填肚子、补充睡眠。而为了体现对于举人身份的尊重,会试的考生守则标准并不像乡试那样近乎严苛,只要考生并没有出现疑似作弊的行为。其他细枝末节的行动不会被视为违纪。因此这三天的贡院比前几天明显混乱得多。
八月十四日,考完第二场考试的这一天,天气尤为寒冷。
怕冷的考生披着棉被作答还会被冻得瑟瑟发抖,为了取暖,大部分人都把火盆烧至最旺,频繁索要热水或在号舍内小幅度活动来暖和身体。许清元站在号舍角落捧着一盏热茶杯暖手,被寒风吹的即将失去知觉的手指慢慢开始发痒,是生冻疮的前兆。
她交完卷后朝里侧躺下休息,把双手揣进怀里,听着烧水处仆役频繁往来添水的脚步声,逐渐进入梦乡。
梦里她正坐在暖和的室内烤着火炉,炉心中红彤彤的柴火时不时爆发出“噼啪”一声,许清元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但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梦中的炉鼎不知怎么翻倒在地,火星四溅,垂在地上的帷幔意外被点燃,整间房子霎时间熊熊燃烧起来,许清元惊呼:“走水了!”
犹豫梦中的情绪太过强烈,她一直反复念着这句话,但渐渐的,她耳中听到隐约的人声,仔细分辨过去,竟然也是一句句惊慌失措、此起彼伏的“走水了”。
许清元猛然睁开双眼,翻身站起,往远处一看顿时被贡院南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脸庞。
同排考生纷纷焦急地询问士兵火灾发生的缘故,并一个劲儿地催促他们赶紧去灭火。
据目测,发生火灾的地址应该在烧水处附近,离许清元所在号舍很近,她环顾贡院内的环境一周,脸色十分难看。
春闱天寒地冻,本就会对贡院的柴火供给做足预算,贡院每排号舍的头尾皆有柴火、稻草等易燃品,更不妙的是,号舍的屋顶也是用茅草盖筑,一旦烧到这边来,他们这些被锁在号舍里的考生就会有生命危险。
考生陆陆续续被全部惊醒,对面的临安郡主也皱着眉头看向火灾的发生方向,但他们除了嘴上催促士兵差役赶紧灭火之外,没人敢轻举妄动。
即便到了这一步,绝大多数考生都还记着贡院的规矩,不敢有出格的举止,否则事后板上钉钉的要被废去功名。
能走到举人这一步,谁不是饱含心酸,历经千辛万苦,如果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危险,没人能立刻不顾一切的开始逃命。
此时此刻,大多数考生都认为火势很快就会被熄灭,但他们错估了贡院的特殊情况,也高估了考生以外的人手数量。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火势已经蔓延了号舍这边,号内考生惊慌失措的尖叫声让眼下得局面更加混乱上几分,但即便事情紧迫到如此程度,礼部官员仍旧不肯下令打开号舍房门。
火灾是意外情况,官员有的是理由可以脱罪,但私自给号舍开锁,罪同舞弊,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许清元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势,心中煎熬不已。
第46章
火灾持续蔓延, 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预兆。屋漏偏逢连夜雨,二月的晚上, 郢都城的北风紧吹不休, 更加助长了火势。
没过多久,许清元所在玄字号考舍的最南面一间被火苗舔上,棚顶立刻汹汹燃烧起来。
舍内考生恐惧不已, 但仍存有官兵们能够制止住火灾的幻想,等他终于死心想要逃出号舍之际,却为时已晚。
伴随着浓烟滚滚, 号舍棚顶被烧毁,承重的房梁直坠下去, 兜头将那名考生砸倒在地,然而他却似乎并未因此死去, 就坐在他隔壁的许清元能听到那人仍旧呜咽着发出细微的求救声。
许清元这排和对面一排的考生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活活烧死。在场考生皆受到极大刺激, 神情癫狂地呼喊士兵、差役,要求他们尽快灭火, 可路过的士兵脚步匆匆, 在上官未曾下令之前,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开门营救他。
腾腾火焰烘烤着她,许清元明白,如果继续坐以待毙,不过几刻钟后,她就会落得与隔壁考生一样的下场。
在科举功名和身家性命中间, 许清元犹豫了不到一瞬。
随即,两排考生都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一名女考生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 艰难地站上坐凳, 跨上桌面, 双手抓着号舍窗棂一翻而出,稳稳落地。
此举成功引来众人侧目,火势附近之人也已经顾不上许多,纷纷有样学样,爬上考桌翻出窗口,四散逃逸而去。
身后传来几道士兵的呼呵声,许清元仗着此刻场面已经是混乱之际,料想没人腾的出手,她抬头环顾四周,立刻转身朝着贡院正中的精白堂奔去。
眼下几道关卡门都被打开,她畅通无阻地来到堂前,居高临下地纵观贡院现在的情形,心中愈发感到不妙。
贡院内的柴火稻草随处可见,号舍之间挨的极近,给火势提供了绝佳的蔓延机会,而院内备用的水源储备量却远远达不到能够熄灭这场火灾的程度。
现在东边考院的考生距离火灾源头较近,已经感受到了紧迫的危险,开始自救,以火势蔓延的速度,西院号房不容乐观,而西边众人仍旧不明白眼下的情况究竟有多么恶劣。
活生生一万多条人命的安危摆在面前,许清元顾不得许多,想到此处扩音效果最好,立时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东院号房烧水处意外走水,现在火势已经失控,请诸位不要惊慌,及时做好逃生准备!”
她的声音犹如一道警铃,两院不知情况的考生纷纷骚乱躁动起来,监临堂、提调室、监试房内的官员早就不知去向,许清元根本没注意到一个矮小的吏官正蹲在台阶一侧幽暗处,他听见此等声音,悄悄探头出来,正好看清楚了许清元的面容。
许清元喊完立刻回到东院号房,帮助身高不够的女考生们一一脱离险境,一直忙活到天蒙蒙亮。
宫内。
皇帝批完一天的奏折,刚刚准备歇下,就听得大太监田德明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虽然刻意放低但仍能听出焦急之情的通禀:“陛下,贡院出事了。”
他听完田德明的禀报,面色沉沉地披上衣衫,沉思许久,方才示意其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
田德明听完,恭敬应诺,领命而去。
有许清元的提前预警,除非是特别想不开的考生,其他人都能及时逃脱,大家纷纷聚集到精白堂前的一片空地处。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地看着远处仍旧骇人的火势,表情愁苦又凄惶。
但他们转念一想,自己能逃出命来已然不易,昨夜的场面混乱至极,踩踏受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终未逃出,被火焰无情吞噬。
据贡院吏官回报,昨晚火灾考生烧伤者二百零七人,死亡二十一人。院内有限的两个大夫正忙着救治伤者,但根本忙不过来。
许清元靠着晋晴波坐在台阶上,感觉浑身疲乏,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自己的视野,她才坐直了身子。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将临安郡主抬到空地中央,大夫立刻抛下其他人赶过来诊治。
头些时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官员正关切地向大夫询问临安郡主的伤情。
“郡主吸入不少浓烟,口内出现红肿和水泡,条件有限,恕小人现在还看不出肺部是否有炎症。”大夫经过一番细细诊治后小心回禀道。
作为本次主考官的内阁大学士方若希脸色很不好看。偏偏是在他负责监考的会试中出现这么大的纰漏,举人伤亡无数,郡主也身负重伤,事情办得如此不漂亮,他既无法向皇上交代,也无法向老师黄尚书交代。
他背着手看向下面这一大片举人,更觉棘手不已。有道是法不责众,考生擅离号舍,本应革除功名永不录用,但要是真革去这一万多名举子的功名,朝廷再也甭想安稳下去,所以皇上再罚也罚不到他们身上。
方若希的目光逐渐移到一位考生身上,眼神一眯,摆出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来,讯问道:“昨夜火灾本是意外,如非有人存心捣乱断不会造成如今这等局面,究竟是何人胆敢趁乱闹事?”
考生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却是昨夜那名矮小的吏官上前一步,指着许清元道:“回禀方大人,昨夜此人趁乱大嚷,扰乱人心,才酿成如此惨剧!”
方若希满意地看了一眼该名吏官,随后脸色一凝,呵斥道:“考生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许清元横遭指责,心中警醒,她转身不卑不亢地揖礼,回道:“学生乃昭明二十一年北邑省解元许清元。”
方若希双眼一眯,立刻将这个名字和她父亲以及他们背后的宁家联系起来,脸色更加不善,他冷冷一笑,肃问:“哼,你可知罪!”
“学生何罪之有?”许清元抬起头,仰视着正堂上一群高高在上的考官,面无惧色。
吏官插话道:“考试时间擅自离开号舍,逃离号院,大声叫嚷,视会试禁令如无物,致使考生百人伤亡,你说该当何罪!”
许清元的眼神从他们的面上一一掠过,心中恍然:他们不是不知道事实真相,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找一个有身份的替罪羊。。
她不愿束手待毙,目光灼灼地死盯着方若希,一字一句道:“贡院失火,罪不在我,也不在任何一个被困号舍的考生,更不在各位大人身上。”
看着死去的十三具尸体,许清元很愤怒,考官们如果反应及时,就算不能阻止大火,至少可以宽慰学生,下令开门,让他们安心逃出生天,不会造成如此惨重的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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