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元睡前灌了一大碗热水,裹紧被子,撇干净脑中的一切想法,把杂音当成白噪音,睡得果然比昨日好些。
第三场考策论,也是府试中的大头,一共考两天。考官会选取与时事政策相关的事件作为题目,要求学生根据题目结合实际提出对策。
不过古代封建社会,考生们的表达受到很大限制,既不能违反种种禁忌,又要在镣铐中写得精彩,能同时做到这两点的,少之又少。
许清元翻开到手的卷面一看,本场考试题目为“八议者,犯死罪,奏都堂请议,依《令》,奏裁。”[注]
她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题目说的是古代历史上著名的八议制度,八议,分别指的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八议制度是说,如果是上述八种人触犯死罪,则需经皇帝初审,将案件分由尚书省都堂集体讨论,议定后,再由皇帝终审裁决。
此处的《令》是指前不久朝中热议的新版《狱令》,它更新了原有的审判、监狱制度,八议更是其中殊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不过目前《狱令》还处在征求意见阶段,未正式生效。
虽然看起来像是个律法题,不过法律本就与政治息息相关,加之其尚未尘埃落定,拿出来考一考学生也不算太过分。
题目是个陈述句,那需要抓的点就比较复杂了。
从哪个角度切入比较好呢?看起来写八议制度的背景渊源、实施效果、地位影响甚至范围界定、词句分析都说得过去,既然如此,不如人无我有,人有我精。
许清元决定将上述要素按照逻辑顺序,由小及大,由微至著,优点和缺点兼明,条理清楚地写一篇策论文章。
幸运的是这道题目正撞上她的老本行,写起来得心应手,但即便占了这样大的便宜,写这样一篇文章依然是非常耗费精力的。
本文不可能濡笔立就,光是写草稿版本许清元都花费将近一整天的时间,再加上润色修改,第一天答题纸上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写。
天色已经太晚,她准备明天正式誊抄,放松片刻,许清元随意观察了几个附近的考生。
这道题对于考生来说应该算是又难又偏的,刚开题的时候她就听到周围有细小但连绵不绝的叹气声,而一天即将过完,状况似乎也没有好上多少,对面好几位仁兄的头发已经被抓成鸡窝,一个个面色愁苦、咬牙切齿,知道的说是在考试,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打仗呢。
次日醒来,许清元都感慨自己的适应能力,才第三天,她就可以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安然无梦,一觉到天明了。
今天干的主要是誊抄的活,用心不用脑,但也要仔细,不要写错字别字。而到了今天,不管昨天有没有写完草稿,写的怎么样,众考生都必须抓紧时间开始正式答题,写不完的后果当然比答得不好更糟糕。
漫长的考试终于迎来结束,考生们出贡院的时候,一个个情状惨烈,见到亲人来迎接自己,有几个当场就哭了,甚至还有虚脱晕倒的,看来各医馆的大夫这几日有的忙了。
许清元也有点脚步虚浮,晋晴波和艾春芳也面有菜色,三人搀扶着往客栈走,路上正好遇见蒋怀玉。
他对三人尤其是许清元真挚诚恳地再三道谢,许清元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大功劳,只是非常客套疏离地寒暄了几句便告辞。
留在原地的蒋怀玉似乎有些讪讪,默默站了一会儿也背向而去。
次日一早,许清元就觉得头发重脚发轻,嗓子眼疼的要命,其他两人也没有比她好多少,三人齐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一直到接近放榜时,才逐渐痊愈。
府试一共录取五十名,取中者即为童生,以后不必再经过县试、府试,可以直接考院试。府试前十名为甲等,后四十名为乙等,甲等第一名就是本府案首。
放榜日天气回暖,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近千名考生挤挤挨挨,有的人生怕晚一步看见,有的人害怕地捂住眼睛。
不多时,仍旧是官差出来贴榜,考生们纷纷凑上去围观。
或许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县案首都被众人让至最前面一排,许清元这次倒是第一个看见成绩的那一批。
榜上第一名写的是“天字五十七号”。
许清元心里突突直跳,虽然有预感,可是真的看到她的考号排在第一,胸腔里忍不住迸发出一阵兴奋。
如无意外,她一定会考中秀才!这不仅仅是才学问题,院试的考官虽然是各道学政,但他们不可能不给知府面子,如果知府亲选的府案首最终却在院试中落榜,不仅下了知府的面子,更是间接质疑知府的文化素养。
大家同是在朝为官,知府搞政治,学政搞文化,大家利益没有多少冲突,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得罪人,因此每年的府案首几乎从无在院试中落榜的记录。当然,本来能中案首的考生也不是什么废物,很难发挥失常到院试落榜的程度。
其余各县案首都是先确认榜首是不是自己,发现不是便往后扫几眼,随机果然发现了自己,除了感慨自己与小三元失之交臂之外,就是忙着确认谁是案首。
可是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询问和疑惑。
此时,一道清朗的女声突然道:“诸位,在下不才,得知府大人赏识,忝居一府案首,在此先谢过诸位承让了。”
看榜考生瞬间一静,而后女考生这边率先反应过来,她们激动地看着许清元,许清元坦然接受众人瞩目,丝毫不慌。
女考生中有那见机快的,立马接道:“恭贺许生一马当先,力压群雄,夺得案首!”
说到“力压群雄”四个字的时候,那女考生更是提高了一度声音,在场几乎所有男考生尤其是其他县案首脸色都不太好看。
许清元施施然走入恭喜她的考生中间,言笑晏晏地接受女孩子们的祝贺。
她做的这么张扬是经过深思熟虑。
如今的科举制度之下,女子总体上还是被限制、压迫,想要冲破这些阻碍,必须出类拔萃、鹤立鸡群。她今年虚岁才十五,就一举夺取县试、府试两个案首,预定生员名额,现在不出头,等到院试考完,万一她没拿到第一名,到时候大家都去捧案首去了,谁在乎你一个县、府的案首,所以现在就是她出名的最好时机。
而那名女生略显挑衅的话,正好激起其他人的不服气。人嘛,一团和气是好,但出不了圈啊,这么一闹,虽然可能会给许清元招致非议,但名声传开了,细追究起来话又不是她本人说的,你也不能说这人狂妄自大。
许清元赢两次,心内乐开花。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唐律疏议》,原句有改动。下文的《令》在原文中指的是《狱官令》,本文中的《狱令》为杜撰。
第20章
晋晴波本次发挥的异常出色,位列甲等第八名,而艾春菲正好排在第五十名,险险过关。
赤裸裸的现实和差距让艾春菲一夜之间变了个性子,她整日闷在屋里看书,连吃饭时间都很少见她出来。
许清元借着这股东风,好好混了几次社交场合,女考生这边不必多说,对她能够夺取案首简直与有荣焉,没少给她往外宣传,而且还是正向的。
男考生那边就耐人寻味了,大多数人仍旧守着他们那一套世俗礼法,绝不跟她有任何牵扯。但同时还有一小撮人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巴结她,但又碍于面子不好那么直接,于是近几日暗着给她送钱送物的着实不少,闹得许清元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不得不让人感慨,还是名利动人心,她现在只是个府案首,就已经能些微撼动旧有思想的桎梏。看来什么群体认同感、礼法规制,全都不如实打实的好处、利益更要紧。
就像许长海一开始那么抵触女子科举出仕,但面对宁知府,即便他私底下再怎么不屑、轻视,面子上还不是得毕恭毕敬,哪敢表露丝毫不满。
这次府试的放榜对三人来说都算喜事,同时也有不少其他女学生通过,客栈老板知道后还免费送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许清元叫下所有的女考生,大家好好吃了一顿。
她们之中,有的年仅十三四岁,有的都已三十许,有的一举考中,有的蹉跎多年,但不管如何,为了给许清元这位新案首面子,也为了自己读书人的体面,席间诸人皆是把酒言欢,无人扫兴。
今晚过后,未考中的人就要收拾东西回家了,而考中的人需要继续留在府城继续等待未定下开考时间的院试。
院试是童试的最后一关,当然也是最难的一关。院试的主审考官为各省学政,由皇帝钦派,届时学政将依次去往各府出题监考,所以一个省内,各府的考试时间并不一样。
而许清元的竞争对手,将是重胥府所在北邑省内的所有童生。
北邑省内有五个府,但参加院试的可远远不止三百名童生。
正因为考过府试后保留了童生身份,院试的参考人数包含以往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童生,要论起数额来,怎么也得上千,但最终能够通过院试成为秀才的,全省只有一百人,重胥府拿到的名额,大概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许清元默默想,按照这样计算,大齐朝一年大约会诞生两千名秀才左右,即便古代人少,但这个数字和录取率一下就把秀才的含金量显现出来了。
面对如此激烈的竞争,许清元也无法信心十足地保证自己还能拿个案首,她只能继续努力用功,争取一个尽量靠前的名次。
北邑省的现任学政为原翰林院侍讲学士方大人,现年五十岁,说起来还是跟宁知府是同案,只不过宁知府受性别限制只能外放做官,而方大人却顺利进入翰林院,成为文人眼中最清贵的翰林学士。
府城中关于方大人的消息动态很多,考生们也必须时刻关注院试时间调整复习计划。
按照繁荣程度,重胥府在北邑省能排到第四名,日前有消息称方大人已经莅临第三名的开明府,估计重胥府离开考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果不其然,以上消息传开没几天,方大人就向重胥府递发巡视学校牌,意思是:各位知府大人,我半个月后就要来监考了,你们赶紧准备场地,办理手续。我过来咱们抓紧时间考,考完我还得去下一个地儿呢。
府城一下子繁忙起来,上到知府下到贩夫走卒,老人小孩嘴里都讲起院试的闲话。许清元这位风头正盛的新鲜案首,自然是被提到的最多的那一位。
最煎熬的考生们可没功夫管这些闲情,他们得一边学习,一边兼顾杂事。除去报名、登记等事项已不必赘述,还需参加学政的观风考试,让学政了解一下本府考生的学习水平,也要随同学政等教育系统的官员拜祭孔子等。
一套下来考试的氛围是营造的足足的,人也差不多累垮了。
许清元被迫调整作息及休息时间,尽量让自己以最好的状态去参加考试。
时间来到六月中旬,重胥府的院试正式开考。
院试分为两场,第一场考“四书”一题、“五经”一题、五言六韵诗一首。
许清元的做题顺序是先诗,后四书五经题。因为作诗需要灵感,早晨起来头脑最清醒的时候说不定会有灵感迸发的瞬间,而若等做完四书五经题目再写诗,思维难以跳脱出刚才的思维框架,严整刻板,写的诗也会干巴巴的,分高不了。
说起来这应该算是她在科举考试中第一次写诗,之前按照主题准备好的各类素材此时派上了用场,但她不可能照搬照抄了,诗和杂文不同,它短小精悍,每个字都要扣题,生搬硬套可能会适得其反。许清元尽量抓住典型的意象,把握其精髓,化而用之,效果好很多。
两道四书五经题中,四书是截搭题,即为将四书中相隔甚远的两句话杂糅成一句,需要考生先明确到底是那两句,而后再根据两句经典完整的意思进行答题,不然极其容易跑题,甚至答出些不知所谓的东西来。
好在许清元慢慢读了三遍题目,回忆起题目的原文及出处,对原文的注释解读也都倒背如流,写的时候结合上典故和事例,将自己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反复斟酌,从立意、论述、卷面、表达各个方面做到尽善尽美,以求可以在榜上更多前进一名。
第一场考试于三天后结束,之后会张榜揭示两倍于秀才名额的考生名单,这些人中的一半会在覆试中被刷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第一场放榜,三人中最紧张的艾春菲几乎是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许清元先帮她从后面数了一下,发现她的考号挂在第三十七名上,先放下心,而后故作为难地大叹一声。
艾春菲吓得一哆嗦,连声问:“怎么了,没有我吗?许姐姐你别吓我唔唔唔……”
“哎,你自己看吧。”许清元继续保持不忍告诉的模样。
“地字十二号……不是,不是,啊!”艾春菲瞪大眼睛,捂嘴低叫,“好像有我……”
许清元笑得有些恶劣,被艾春菲用边笑边哭地锤了一通。
旁边晋晴波却碰了碰两人,示意她们去看榜前名次。
高墙黄纸上,榜后写的第一个考舍号,不是许清元的。
她本人还没怎么样呢,艾春菲就用小手握住她的手心,开始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不要紧的,许姐姐,这才第一场,还有一场呢。”
晋晴波也注视着她,想要说些什么。
“过了,挺好的,晴波姐姐也过了吧?”许清元面色平静,一点也看不出失望的样子。
“嗯,第十名,可能有危险。”晋晴波担心后面的考生相差不大,覆试会被刷下去。
三人较为平静地回到客栈,各自回屋,许清元这才皱着眉头死命回想自己的答案到底哪里有问题,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好胜心却不容许她轻易甘居人下,就算是输也要输得明白,下次改进,方能更进一步。
在屋里憋了好几天,许清元学到半夜说梦话都在作诗背书,其他两人也不遑多让,导致虽然她们住在一个客栈,但有时候一天都见不了一次面。
覆试很快来临,本场与第一场考察内容几乎相同,但最让许清元惊喜的是,之前复习时几人互相设计的模拟题跟“四书”题极其相似,她怕是自己一时激动看错,反复读了好几遍题目,细细分析体会,觉得十拿九稳了,援笔立就,按照之前模考后修改完善的答案写了上去。
这就是揣摩出题人心思的好处了,不枉她们扒着方学政的诗作、文章研习了两个多月,终于有所回报。
为这几场考试连轴转了快半年,许清元的脑子里像是绷着一根弦,越拉越长,越拉越紧,但除非院试结束,她一刻都不能松懈。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安慰自己,大家都是在这种高强度精神压力的状态下参加考试,年纪那么大的考生都可以,她当然也可以,并且需要做的更好。这不仅仅是顾虑到自己,更因为女性文人需要一个领头羊,需要一把锤破壁垒的坚斧利刃。
若前无古人,那她愿意成为来者。
眼看着差役把她的试卷拿走,吏官将试卷上的名字糊得严严实实,她长舒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客栈,没有心情跟任何人寒暄,回到房间,倒头睡到大天亮。
这一晚,许清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身着威严尊贵的衣冠佩戴,缓缓走入九重宫阙,在入殿之前,她似有所感地回望来路,只看到远处朝阳初升,映红了她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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