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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回在西府,说到“父亲要来京城”,姨娘一下子心情低落下来,画也不画了,倚在窗边默默做一件男衫,缝着缝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湖绿衣料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媛姐儿忽然明白,父亲到京城进考场,无论中亦或不中,以父亲的年纪,必是要娶新太太的。
    在那之后,媛姐儿心里对姨娘多了一份同情,自己的母亲(于姨娘)受尽冷落,受宠的纪姨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站在地板上,一个踩着一张薄草席。
    一句话,梅香拜把子,都是伺候人的。
    做梦也想不到,纪姨娘要嫁给爹爹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欢天喜地的,画一幅百花图,绣一个百花不落地的荷包,抱着昱哥儿亲了又亲--父亲扶正纪姨娘,昱哥儿就成了嫡子,和宝哥儿更亲密了。
    自己的母亲会很难过吧?媛姐儿想着于姨娘,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难过之后便是高兴,庆幸自己和纪姨娘交好,以后出了门子,有娘家撑腰。真正难过的是夏姨娘和四姐姐,嫡母的算盘打不成了。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抬头,见到父亲平静的面容,便知道“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不会开玩笑。”
    纪姨娘要做西府主母,慢慢的,媛姐儿开始有了真实感:就像做头花、画画和做衣裳,姨娘拿得起放得下,样样都好;还有上次私下教导自己的话,管家理事打算盘什么的,也难不倒姨娘。看在自己情面,姨娘不会为难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后半生安安稳稳了。
    她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对面的父亲看在眼里,便放了心,“你觉得如何?”
    媛姐儿欢喜道:“爹爹,说实话,开始是没想到,再一想,实在是再妥帖不过了:姨娘识文断字,学识渊博,这几年教了女儿不少东西,女儿实在是受益匪浅。姨娘是温柔和气的性子,把父亲和十五弟照顾的妥妥当当,待十一弟也十分细心。待来了京城,更是事事惦记着家里。”
    “父亲,真是件好事。”她满脸喜悦,想起自己要出门子了,又有些失落:“女儿想一想,都舍不得家里了。”
    小女儿如此懂事,曹延轩发自内心的欣慰,“家和万事兴,你能体会到就好,不枉纪姨娘平日对你的教导。”
    又笑道:“左右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家了,说一声,接你回来住几日。”
    媛姐儿抿着嘴笑,又问“姨娘呢?要恭贺一声才行。”又笑道:“以后不能叫姨娘了,要叫母亲。”
    “前日纪氏便带着你十五弟去了姨母处。”曹延轩笑道,指指自己的腿,“待过两日,我带你们三个过去,认一认人。”
    媛姐儿欢欢喜喜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9章
    “爹爹叫我过去?”梅苑里的珍姐儿听莺歌说完, 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剥着手里的核桃。
    莺歌几个被纪慕云叮嘱过“对四小姐恭敬些,若受了委屈,回来给你们补上”, 恭恭敬敬地动也不动一下。
    裴妈妈笑着圆场, “四小姐换件衣裳”, 给侍立在一边的秋雨使眼色,后者把莺歌带下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事。珍姐儿懒洋洋地伸出手, 由着裴妈妈扶回卧房, 换下家常衣服,挑一件织金玫瑰红对襟褙子, 鹅黄色绣折枝花马面裙。虽然天气已暖, 她身子弱, 戴了珍珠抹额,往肩膀披了件过年新做的大红色暗金牡丹纹斗篷。
    喜哥儿在西厢房, 由连妈妈几个陪着,一下下走路, 见到珍姐儿就喊“娘”。哄了儿子一会儿儿,珍姐儿还没出门, 程妈妈就一叠小跑进了院子,急急把珍姐儿拉回正屋次间, 挥着手把人统统哄了下去。“四小姐, 您可知道,纪氏和十五少爷不在府里?”
    不在就不在呗,不外是又跟着父亲买首饰、买酱肉、买料子买点心买咸菜, 或者去雍和宫、大相国寺, 再要不然....
    等一下, 刚才莺歌说,父亲叫自己过去?
    珍姐儿睁大眼睛,仿佛认不出面前的仆妇了,“什么叫不在府里?不在府里,那她去了哪里?”
    程妈妈喘匀了气,低声说道:“厨房有个宋婆子,和奴婢说得上话,方才告诉奴婢,昨日和今日没给纪氏和十五少爷送饭。奴婢怕弄错了,问了又问,宋婆子是服侍姨娘饭食的,从周姨娘到六爷两位姨娘再到纪氏都归她管。昨日做好了早饭,竹苑的人没去领,宋婆子没在意,午饭也没去,宋婆子才觉得蹊跷,可纪氏跟着我们老爷,院子里什么时候少了吃食?宋婆子以为纪氏在院子里开小灶,再不然,去了六爷两位姨娘处。”
    “今早宋婆子跟厨房管事的杜娘子说话,杜娘子说,昨日六太太身边的妈妈来问,纪氏和纪氏身边的丫头婆子来没来,宋婆子知道有事,便告诉了奴婢,奴婢忙忙托人去门房打听,您猜怎么着,前日老爷带着纪氏和十五少爷出府,傍晚老爷方回,纪氏和十五少爷没了影子!。”
    “昨日清早,老爷去了翰林院,又是傍晚方回,依然不见纪氏和十五少爷。奴婢一听,想起这几日十五少爷确实没找我们宝少爷,去了竹苑打听,不单纪氏,绿芳、菊香丁兰和十五少爷身边几个,都不在园子里,这两日竹苑只有老爷一个!”
    “您说说,她跑哪里去了?”
    珍姐儿耳朵听着,脑子像冬日立在庭院中的风车一样旋转:纪氏是妾室,没有主子带着,一步也不能出府门,于是,确确实实是父亲带着纪氏、昱哥儿出门去的;如果纪氏在外面出了意外或走失,父亲不可能一切如常地去院里,会给纪氏讨公道或者想方设法去找,那么,父亲是知道、认可“纪氏不在府里”这件事的。
    别说妾室,便是大家子主母、小姐,也没有夜不归宿的道理,一旦女人流落在外,失了贞洁,名声受了损,下场是和离、被男人冷落和送到庄子上,妾室很有可能会被男主人处置。
    父亲会处置纪氏吗?
    姑姑离开京城前一天,父亲对姑姑表明心迹,“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父亲还说,“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隔着一扇门,珍姐儿也能感到父亲的真诚与决心。
    珍姐儿忽然想起,二月初,花锦明母亲和伯母来家里。虽然父亲和珍姐儿谈得很不愉快,可珍姐儿对父亲是有信心的,果然,半日之后,父亲告诉她“不和离、喜哥儿跟着她,花锦明回金陵,今后各过各的。”
    那天傍晚,花锦明抱了抱喜哥儿,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曹府大门。
    为什么花锦明不能像父亲一样情深义重?哪怕只有父亲十分之一?
    花锦明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父亲已过而立之年....自己是花锦明的发妻!纪氏有什么好,令父亲冷落了母亲?
    泪水落在铺着洋红地毡的青石砖面。
    “纪氏不是私自走的。”珍姐儿吸吸鼻子,令自己镇定一些,“是父亲安排的。”
    何况,还有昱哥儿呢。
    程妈妈兴奋的脸一下子凝住了:在程妈妈心里,曹延轩对纪氏再好,也没到“不续弦”的地步--珍姐儿顾及父亲的威严,加上她心里难过,并没把父亲和姑姑的话如实告诉程妈妈,只说“父亲和姑姑吵了一架”。
    “小姐,您的意思是?”程妈妈小心翼翼的
    珍姐儿声音冷冷的,“有什么稀奇,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她出了屋子,径直去了竹苑。
    珍姐儿进屋的时候,曹延轩正在读书。他一个人,腿不利索,无事可做,拿了一本纪慕云近日看的《醒世恒言》,见到长女就放了书。“今日可好些?”
    珍姐儿还没答话,目光落到父亲盖着被子的双腿,顿时吃了一惊,“爹爹,您,您这是?”
    “不碍事。”曹延轩今日是第三次向旁人解释了,轻车熟路地告诉珍姐儿“下车跌了一跤”“大夫已经来过”“过两天就好了”,叮嘱“坐吧。”
    珍姐儿眼睛一转,看到炕角装满瓶瓶罐罐的篮子,不知道是媛姐儿的,以为是大夫留下的,便也安了心,坐在一把铺着半新不旧胭脂红坐垫的玫瑰椅中。
    曹延轩挥挥手,待裴妈妈秋雨几个退下,问起喜哥儿:“怎么样了?”
    “老样子。”珍姐儿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爹爹,有个事,女儿想问问您:纪姨娘和十五弟去了哪里?”
    曹延轩愣了愣,见女儿知道了,倒轻松起来,笑道:“正打算告诉你,你纪姨娘和十五弟的姨母,也就是顾重辉夫人到了京城,连带你纪姨娘的表哥表嫂和侄儿,这两日,你纪姨娘和十五弟陪伴顾夫人。”
    在他心里,长女对慕云的反感,无非是受了生母的影响,嫌慕云身份低、名声不好,拖累家里。如今顾家起复,慕云身上没了瑕疵,堪为自己良配,曹延轩心情极好,把上回女儿顶撞自己的事情抛在脑后--珍姐儿如今的情形,做父亲的不愿计较。
    和媛姐儿一样,珍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打听朝堂之事,不知道“顾重辉起复”,顿时瞪大了眼睛:自从上次为了纪氏的事情,和父亲闹僵了,珍姐儿再没提过此事,在她心里,父亲就算想把纪氏扶正,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更不可能在京城。
    对于程妈妈说的“纪氏母子不在府里”之事,她以为,纪氏住在庙里或是什么尼姑庵,给家里祈福,给父亲圆谎--姑姑说过,父亲说的什么高僧命数,是拿来糊弄祖父和家里人的。
    “爹爹!您糊涂了,和那种人家有来往,不怕连累您的仕途,连累府里的名声!”珍姐儿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爹爹,纪氏一个妾室,带着府里的少爷乱跑什么?不成体统!一点规矩都没有!您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家!三伯六伯三伯母六伯母都在呢!还有博哥儿齐哥儿玉姐儿,您也不怕人家笑话!”
    曹延轩的好心情顿时没了。“这是什么话?你还不知道,顾重晖元月起复,奉旨去了甘肃,顾二公子回老家接顾夫人,特意到京城来见你纪姨娘。”
    父亲的意思,珍姐儿立刻明白了:顾家重回仕途,纪氏的身份尊贵了,可称大家闺秀,踮起脚可以抓住父亲、抓住自家了。
    一口气憋在她胸口,为什么是纪氏遇到这种万里无一、戏本子上才有的幸运之事?
    把自己衬托的成了城楼子上的乌鸦。
    “爹爹,你说这些做什么,您真想娶纪氏不成?”珍姐儿怒气冲冲的,伸指指着外面:“您就不能听一听姑姑的话?您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那纪氏有什么好?哪个正经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连带我们家在旁人眼里成了笑话!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我,考虑考虑弟弟?”
    曹延轩皱着眉,抬起一只手打断女儿毫无理智的宣泄,“珍儿,你弟弟妹妹对纪氏喜爱有加,为何你,对纪氏反感?”
    自己是家里最大的,父亲偏偏告诉了宝哥儿、媛姐儿,把自己放在最后!珍姐儿比他更恼怒,抢着道“爹爹,您可是要娶纪氏?”
    曹延轩点点头,温声道:“我本来就有此意,这回顾大人起复,免了不少麻烦。我已经和你伯祖父、你伯父说了,今日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最迟下月,就会娶纪氏过门。以后见到纪氏,不可大呼小叫,没有礼貌。”
    下月,下月!纪氏就要变成自己的继母了?珍姐儿张口结舌,半点准备也没有,情急之下叫道“爹爹,纪氏在我们家几年,顾重晖刚刚起复,您就把纪氏扶正了!外面的人会说您趋炎附势,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
    曹延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女儿眼里是这样的。“顾重晖只是去了甘肃,能不能把差事办好、把差事办成什么样子,还是未知之数。成了还好,若是不成,这辈子也没什么翻身的余地。何来阿谀奉承之说?再说,那顾重晖有风骨有胆识,世人提起来,多是赞扬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趋炎附势?”
    说到这里,他对女儿十分失望,想起上次的事,怒火直往上蹿,“你和你母亲,无非为了顾家的事看不起纪氏,如今大不相同,为何你依旧对纪氏耿耿于怀?你可考虑过你十五弟?”
    珍姐儿仰着头,尖声道“爹爹,亲戚朋友、外面的人都知道,纪氏是我们西府的妾室,是给您和娘亲敬过茶、磕过头的!你看看哪个规矩的人家把小妾扶正?您抬举纪氏,谁也管不了,为什么偏偏娶那纪氏?您让我在别人家如何抬得起头来?您不管我,倒也罢了,您让弟弟找得到什么样的媳妇?您怎么对得起母亲?”
    母亲长母亲短,你可知道,你不仅仅是王丽蓉的女儿,还是我的女儿?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我娶纪氏,不是为了顾重晖,是为了纪氏饱读诗书、体贴细心,恭顺贤良,拿得起家里的事,事事惦记着家里。你弟弟和你十五弟素来亲近,你六妹也受益匪浅,我娶了纪氏,家里和睦兴旺,强过不知人品的其他女子。”曹延轩不再看女儿,一字字缓缓道:“你只知道你母亲,你可想过,为父今年三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你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珍姐儿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若娶了纪氏,母亲的良苦用心岂不是成了笑话?
    “爹爹,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眼中闪着怒火,握着拳头,大声叫道:“我永远不会喊一个妾室为母亲!弟弟也不会答应的!舅舅舅母也不会答应!”
    一时间,曹延轩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王丽蓉。
    他一言不发地挪动身体,双脚踩到地板,弯腰穿上平底鞋,从床底摸出一副木拐杖,撑着站起身。
    珍姐儿握着帕子嚎啕大哭,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父亲摇晃的身体,下意识伸手去扶,被父亲拂开了。
    曹延轩一步步走到门口,想说什么,半点心情也没有,迈出屋子慢慢远去了。
    留下珍姐儿一个,站也站不稳,哭哭啼啼地伏在炕边:若母亲还在,不定多伤心呢!
    父亲怎么这么糊涂!她暗自咬牙,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承认纪氏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30章
    药酒、热敷、按摩、好好休息, 曹延轩是练过武、日日修习拳脚的,走路慢一些,能够稳住身形,三月二十六日便没有请假, 照常去了翰林院。
    旁人问起, 他便说“跌了一跤”, 倒也无人关注。
    傍晚曹延轩与伯父汇合,乘马车去了西直门宅子。
    昨日他派人来送了信, 马车停在台阶底下, 顾许之已带着纪慕岚迎了出来,朝曹慷恭恭敬敬见礼, “世伯安好。”
    曹慷年纪大了, 经历得多, 既然决定办一件事,便要办到最好, 待两人客气中透着亲热,仿佛世交子侄一般。
    几人相偕进府, 纪长林等在屋檐下面,杜茹英由孙子搀扶着, 也迎了出来,互相谦让一番, 在堂屋分宾主落座。
    纪长林是秀才, 身份低,今日没怎么说话,由顾家接待客人。杜茹英眼睛看不清了, 人越发精明干练, 笑语如珠地与曹慷寒暄, 称赞曹慷克己奉公、人品贵重、清廉自守,乃是朝廷栋梁之臣,又有福气--曹慷有六个儿子。
    明明是恭维话、客套话、场面话,杜茹英却说得十分亲切,令客人如沐春风。
    只凭一席话,曹慷便知不可小视了面前的老妇人,曹延轩也在想,难怪慕云温柔厚道之外,把身边人身边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曹慷投桃报李,也把顾重晖夸赞一番,不能说先帝的不是,便称赞顾重晖“有风骨”“刚正不阿”“有古人之风”,拱手道“老朽极为佩服。”
    顾许之在椅中向他躬身答礼。
    宾主说了半日闲话,拐入正题:
    曹慷看了看曹延轩,拱手道:“老朽有个侄儿,是老朽胞弟留下的独子,在家中排行第七,自幼沉稳,读书理家样样来得,这些年来也算熬出头来,去年中了庶吉士,家中薄有资产。老朽想替侄儿向贵府小姐求亲,纪小姐贤良淑德,细心温顺,跟在顾夫人身边,实是难得的良配。”
    曹延轩站起身来,向杜茹英深深一揖。
    杜茹英面上满是欢喜,“您过奖了,有您在这里,您的子侄哪里错的了,个个是人中龙凤。我们家姑娘遇到您家七爷,是我们家的福气,是我们家姑娘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十分好听,曹慷起初是怕顾夫人自恃名声,不好接触的,如今心里更舒坦了,笑道:“我们两家若能结成秦晋之好,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杜茹英也喜笑颜开,“正是您这话,孩子们还年轻,以后指望您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有做的不到的地方,您多多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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