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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慕岚天资聪颖,自幼由名师启蒙,读书不辍,姐弟俩感情很好。
    纪慕岚做个鬼脸,拉长声音“我知道,姐姐想吃银霜堂的桂花松子糖,爹爹不给买--等我考中了,给姐姐买。”
    银霜堂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糖果铺子,最便宜的也要一两银子一盒,普通人家是吃不起的。
    纪慕云是眼瞧着弟弟出生、长大的,母亲去得早,总把弟弟当成小孩子,嗔道:“就知道吃。”
    纪慕岚嘻嘻哈哈地,陪她说了半天话,才回自己屋子读书去了。
    夜深人静,纪慕云在如豆油灯下打开七太太赏的荷包,里面是一朵酒盅大的珠花,米粒大的碎珠攒着一颗指头大的粉珍珠,巧妙地做成半开的玫瑰花,由两片小小的绿叶托着,做为见面礼来说非常丰厚了。
    少说值二十两银子,纪慕云判断。
    想起父亲说的,史太太说的“纳你为妾”,忿忿地把珠花扔在梳妆台一角,盖好盒盖。
    第二天清早,纪慕云早早起来,在屋檐下给父亲煎药,快手快脚地熬了小米红枣粥,蒸了馒头,用长长的木筷子从罐子夹出咸菜,滴两滴香油,切了卤豆干和黄瓜、豆瓣酱,自家饭桌一份,用木托盘端到隔壁一份:半个院子租给高家的时候说好的,自家管早饭,房租一年十二两银子。
    往日笑语不见了,纪长林板着脸吃了几口,站起身走了;纪慕岚吐吐舌头,大口大口吃完,背着书包出门去了--他在街口李举人开立的族学读书,每年十两银子学费。
    纪慕云用弟弟写废的纸写了十张字,一件衣裳没做完就到了中午,大门被拍响了,又是史太太。
    纪慕云把人迎进来,不等转身沏茶,就被史太太拉住了:
    “我的云姐儿啊,你瞧瞧,当婶子的好心办了坏事。”话是这么说,史太太一点“办了坏事”的愧疚也没有,绘声绘色地,“是这么回事,今日一早,七太太叫了我去,说你会针线,脾气好,想说给七老爷做二房--云姐儿,不是旁人,是曹家七老爷!”
    曹延轩,曹家嫡出子弟,堂兄弟排行第七,西府唯一继承人,今年二十九岁,举人功名,家财万贯--之后半个时辰,史太太把七老爷夸成一朵花。
    “七老爷七太太什么都好,就只一样,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千里地一根苗。七爷今年出了孝,七太太就打算,在知根知底的人家里给七老爷纳一房妾,生几个儿子,看来看去挑中了你。”史太太喘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拍掌打膝,“这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呢!难不成你还不乐意?”
    纪慕云语气平淡:“我的婚事要爹爹做主。再说了,婶子,您是知道的,我想正正经经嫁个人家,没打算给人家做姨娘。”
    史太太一副“你可别犯傻”的模样,“傻姑娘,你都多大岁数了,再怎么挑,也是给人家做填房、当后妈的命,想做结发夫妻,那可难上加难,婶子又不是没给你留意过。”
    这话是真的:世人多十五、六岁成亲,女儿家拖过二十岁,是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史太太是个热心肠,这两年没少给纪慕云张罗。纪长林是个秀才,眼孔高,最低也要找个秀才女婿,合适的人家有的嫌纪家家底薄,有的长得丑,纪长林看不上,一来二去的拖到现在。
    史太太口若悬河:“横竖不是正头夫妻,七老爷不比别人强?是,你爹爹是秀才,人家七老爷可是举人,难不成配你不得?日后七老爷中了进士,做了大官,想把姑娘送给七老爷的满坑满谷,争破了头!”
    举人什么的,纪慕云不是没见过:
    她祖父是举人,祖籍金陵,家境殷实,父亲纪长林十八岁便考中秀才,相貌英俊,人品忠厚,与众多竞争者中求娶官宦世家纪家三房庶女杜茹秀。
    纪长林考举人时第一次落榜,发奋读书,不想家里铺子起火,他急急去救,被浓烟熏坏了肺,落下病根,十日里倒有三、四日病歪歪的,读书是没指望了。
    这一来,杜茹秀不再指望丈夫仕途,和丈夫、彼时两岁的女儿纪慕云投奔自己的堂姐,杜家这一辈的嫡长女杜茹英。
    杜茹英嫁了得意郎君,同是官宦之家子弟的顾重晖,二十四岁的探花郎、天子门生,入翰林院三年外放,从穷山僻壤的县令做起,短短七年做到知府,前途无可限量。
    纪长林机变不足,忠厚有余,在顾重晖幕下做了一名师爷,兼管家事。纪慕云日日跟着母亲、姨母,与两个表哥玩耍、读书。
    纪慕云五岁那年,杜茹秀又怀了身孕,遇到难产,艰难地生下纪慕岚便去世了。杜茹英悲痛之下,把纪慕云和刚刚出生的纪慕岚接到身边,当成亲生儿女养育。
    永乾二十一年,皇帝宠臣、秉笔太监司马贺在甘肃插手茶税,借着给皇帝私库弄钱中饱私囊,纳良家妇女为妾。旁人敢怒不敢言,时任甘肃知府的顾重晖愤而参奏。
    当今皇帝年轻时可称为明君,随着年纪见长,日益狐疑、刻薄且古怪,兼之失了颜面,狠狠发作顾重晖,将之投入大牢。
    顾重晖情知“官场不怕犯错,就怕贪生怕死,首尾两端,更怕改弦更张,反复横跳”,梗着脖子,不肯写悔过书。皇帝大怒,将顾重晖及家中男丁流放西宁卫,抄没家产,女眷发回原籍。
    杜茹英从丈夫入狱便知不妙,遣散幕僚,连夜把纪长林父女三人送出京城。三人在路上听说顾家坏事,不敢停留,匆匆回到金陵。
    纪长林不是经商的材料,又轻信人,身体又弱,家中铺子经营不下去,盘出去了,到“金林斋”领一份薪水。他自己离不开药,纪慕岚读书,日子紧巴巴,纪慕云慢慢把带出京城的一点点细软卖了,又把院子一分为二,租出去贴补远方的姨母,维持家用。
    一晃五年就这么过来了,纪慕云恍如隔世。
    史太太说得口干舌燥,四下看看没有茶水:“这人呐,就图个缘分,七太太看中你,就是和你有缘。瞧瞧曹家三爷身边的赵姨娘,五爷身边的李姨娘,穿金戴银呼奴使婢,跟随太太到庙里烧香,咂咂,那日子过得,和知府小姐有什么区别?就算你嫁个秀才,不得为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操心?”
    纪慕云摇头:“我不愿做妾。”
    史太太像听到什么稀罕事似的,嗤笑起来:“我的好姑娘,你年轻,不懂事,天下男人都一样,就是我家那死鬼,背着我和暗门子勾三搭四,若不是我厉害,早就把人抬回来了。就算你做正头夫妻,你保得住你男人不娶小老婆,一辈子守着你一个?”
    足足说到下午,史太太口干舌燥地,自己到厨房舀水喝了,回来站在门口:“人家七太太说了,看你爹爹是有功名的,也不辱没你,若你答应,用八抬大轿来抬,出二百两聘礼--你听听!”
    二百两雪花银,可以在金陵城靠近城边的地方方买一间小小的院子,一处临街店铺,买不下七太太头顶钗子那颗火焰般的红宝石。
    “我的云姐儿,你好好想想,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史太太用手掌扇风,恨不得七太太看中的是自己女儿,“我呀,再和你爹说去。”
    院子恢复寂静,能听到隔壁院子高家孩子哭泣的声音。
    若是姨夫好端端的....
    纪慕云黯然。
    若是姨夫好好的,大表哥已然考中进士,外放出去做官,已是举人的二表哥八成考中进士,自己弟弟跟着姨母请来的名师读书,秀才稳稳当当地,而自己....
    已经嫁给姨夫同僚长子,彼时十八岁、考中秀才的李双鹤。
    作者有话说:
    求个新文预收~《状元夫人的和离之路》
    父母意外亡故,14岁的温菁菁推掉婚事,带着没长大的弟弟,苦苦经营唯一的铺子。
    弟弟成家了,23岁的温菁菁成了老姑娘,婚事尴尬,被媒人说动,嫁给金陵大族家主嫡子、有妾有子的武状元丁柏为妻。
    时移事迁,29岁的温菁菁心灰意冷,离开丁家,搬到郊外庄子。
    数年之后,温菁菁身染重病,在丁柏怀抱离开人世。
    再一睁眼,温菁菁回到24岁,刚刚嫁进丁家一年。
    之后温菁菁开铺子,挣大钱,心平气和地把和离书递到丁柏面前,发了张好人卡:“我不愿再与你过日子,缘尽于此,各走各路。”
    丁柏把和离书撕成两半:“既娶了你,便是有缘。此事休要再提。”
    第3章
    在纪慕云的记忆中,李双鹤高高瘦瘦,皮肤微黑,浓眉大眼的,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令人望之心喜。她躲在窗后偷偷看一眼,脸庞就红了,溜回屋里用帕子握着脸。
    大表嫂米氏笑话她:“我在家里相看你哥哥的时候,在屏风后面,听他和我爹爹说了半天话呢!”
    姨夫姨母和父亲对李双鹤很满意,婚期订在永乾二十一年五月,纪慕云及笄之后。
    及笄那天,姨母又是伤感,又是喜悦,“你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凳子高,你母亲若在,不定多高兴呢。”
    她听姨母说起不止一次:姨母和母亲虽是嫡庶有别,又隔了房头,从小是一起长大的,比亲姐妹还亲密。幼年时姨母供奉痘疹娘娘,姨母的母亲怕把病气过给两个儿子,只派了丫鬟仆妇照顾,母亲毅然搬到姨母屋子,不眠不休地照料,姨母才化危为安。
    母亲过世的时候,纪慕云才五岁,对母亲的印象仅限于“母亲香香的,软软的”、“爱吃甜咸馅的点心和乌梅糖”和母亲临终奄奄一息地叮嘱她“照顾你弟弟,还有你爹爹,听....听姨母的话”。
    纪慕云安慰伤心的姨母,给姨母净面梳妆,奉上亲手做的衣裳:“母亲不在,没有姨母,女儿长不到这么大”。姨母破涕为笑,搂着她道“我的儿!你放心,若是李双鹤不好好对你,我叫你大表哥二表哥打断他的腿!”
    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姨夫被打下天牢第三天,李双鹤家用最快的速度退了亲。
    纪慕云并没太伤心:她去年才和李双鹤定亲,相比之下算幸运的,两个表哥跟着姨夫去了西宁卫,怀孕五月的大表嫂侍奉姨母回了顾家祖籍湖南,天南地北相隔千里;二表哥主动和自幼定亲的妻子退婚,后者另嫁他人。
    说起来,她足足五年没见过姨夫姨母,两位表哥和大表嫂了,亦没见过大表嫂生下的儿子熙哥儿。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纪慕云安慰自己,抛开远不可及的往事,忙忙碌碌准备晚饭。
    在她看来,任凭史太太说得天花乱坠,自家不答应,七太太就会放弃,转而另找他人了。
    想不到,事情像醉酒车夫驾驭的马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过去:
    第二日,史太太在铺子里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云姐儿大大方方的,七太太一眼就看中了”,“以后生了儿子,享不完的福”,“你家云姐儿能写会算,又知根知底,做了七太太膀臂,谁也越不过云姐儿去”。
    史掌柜也加入了游说队伍,拍着纪长林肩膀,“纪老弟,你嫂子日日说你家闺女是个有福气的,果不其然,应在七老爷这里!你也是个有晚福的。”
    纪长林急扯白脸地:“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我家姑娘是要找女婿的。劳烦嫂子,回绝七太太吧!”
    史太太奇道:“这么好的事情,别人求都求不来,怎么还往外推?”史掌柜也说“纪老弟,你是高兴糊涂了--那可是曹七老爷!”
    纪长林是读书人,拉不下脸,说不过别人,甩着袖子走了。
    史太太在曹七太太面前打了包票,一心要做成这件事,在七太太面前露脸,提高丈夫在金林阁的地位,日日游说,时时劝说,任凭纪长林拒绝、发脾气、气急败坏,依旧笑脸相迎,说个不停。
    过了三、四日,“金林阁”金陵分号总掌柜于掌柜到了,问“哪位是纪长林纪老兄?”
    史掌柜忙介绍了,平日严肃的于掌柜笑眯眯拱手,“有眼不识泰山,以后七老爷面前,纪老兄多多照应我们才是。”
    纪长林忙说“误会误会,没有这码事,我家姑娘....”
    话没说完,于掌柜已经向史掌柜说,“等到日子,我们给纪老兄家的千金添箱,祝贵千金早生贵子。”
    史掌柜满口答应,纪长林连连摆手,人人都当他谦虚,不当回事。
    如此折腾数日,不光“金林阁”城西分铺、金陵城里的四家铺子,就连周边店铺、甘草巷邻居都知道,曹七太太已相看过,纪家姑娘要给曹七老爷为妾。
    纪长林气得半死,愤而写了辞职信,被史掌柜嘻嘻哈哈地退了回去,“您别折腾我了,七老爷知道了,非得怪我不可,我也一家老小,要吃饭呐!”
    他不敢告诉纪慕云姐弟,没几日就病了。
    到了三月二十六日,史太太喜滋滋到纪家,拉着纪慕云的手:“云姐儿,今日七太太叫了我去,问起你家可是嫌聘金少,不满意?我说,没有的事,是纪掌柜心疼闺女,舍不得。七太太就笑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家闺女不出门子?”
    纪慕云低头做针线,只当苍蝇嗡嗡嗡。
    “七太太又说,若是纪掌柜答应,你进了曹家,她便推荐你弟弟,到曹家族学读书去,我的姐儿,你瞅瞅,这可是千金难买的好事!”
    曹家族学!
    纪慕云捏着针线,惊讶地睁大眼睛:曹家族学由前朝一位不爱功名、挂冠而归的状元建立,大儒明师比比皆是,如今为首的是曹氏东府一位嫡系子弟曹慎,堂堂的二甲进士。
    数十年间,曹家族学出了数十位进士、数百位举人、数百名秀才,西席不乏状元探花、归隐田园的大儒,不单在金陵城享有盛名,在其他地方也名声远扬。
    不少官宦人家托人情走门路,把子弟塞进曹家族学,贫寒人家的子弟每每写了文章,投到族学西席手里,求一个附学的位子。
    曹家人就此商量,每年留出五个名额,给家境普通的子弟,这么一来,一个位置百十人争夺,恨不得打破头。
    弟弟五岁启蒙,跟着姨夫给大表哥二表哥请的西席读书,可惜家中生变,十岁就回到金陵,先是跟着父亲,再去临街一个普通私塾读书。
    纪慕云心里明白,弟弟的课业并不扎实,不像父亲年轻之时,家里尚富裕,祖父请了夫子回来,教父亲读书。
    金陵为六朝古都,文人如过江之鲫,文风鼎盛,每年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的人挤破头。
    弟弟能不能考中秀才、什么时候考中秀才、能不能再进一步,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弟弟能去曹氏族学....
    史太太瞧着她脸色,知道说到了关键,忙添一把柴:“傻姑娘,你娘去得早,你爹爹那个身子骨,你不为你弟弟操心,谁替你弟弟操心?你爹爹千不肯万不肯,把你拖到这把年纪,不外想找个读书人做女婿,拉你弟弟一把,你自己想想,什么样的读书人强的过七老爷?”
    “七老爷如今是举人,因为守孝才耽搁了,日后中了进士,那学问海了去了,随随便便指点指点你弟弟,你弟弟中不了举人,也能中个秀才,你们家就光宗耀祖了!”史太太兴奋得两眼发亮,口若悬河地道:“就算你弟弟没读出来,七老爷日后做官,把你弟弟带在身边,不比窝在犄角旮旯强?你爹爹晚年有靠,连带你也有靠山。”
    “话说回来,以前婶子还能替你张罗张罗,现如今,七太太放出话说看中了你,哪家还能聘你做正妻?”史太太唉声叹气地,帅一甩袖子,“谁有本事给你说亲,谁自己去吧,婶子是没这个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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