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何大人从来少管地方事务,只是如实报上派下,甚至都少有干涉过问,可他居然给县派下郡令,那自己和卓大人这一路上岂不是不会有半个人敢找麻烦?
“那下官就多谢大人照拂了。”
“云山啊,这是我为你特设的饯别私宴,无需这样称呼。”
“伯澜兄,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卓思衡的称呼转换如此丝滑,神态表情却依旧从容,仿佛和何大人已结识良久兄弟情深,自然而然便有此一呼。
“好!来,愚兄敬你一杯!”
席间何夫人也出来应客,她谈吐很是爽朗痛快,比她那位不文绉绉不会说话的丈夫要好得多,她见何大人如此看重卓思衡,便要自己府上得力的护卫道中护送,卓思衡谢过但说,本地在何大人治下民风淳朴怡然,自己走最险难的山路入郡都未曾遇贼,此次更不用如此大张旗鼓耗费人力。何大人和何夫人听了受用无比,都赞卓思衡勤俭平和,有淳古吏风。
几巡之后,何大人酒还没喝多少,人已经飘了,卓思衡将敬酒一饮而尽,笑道:“其实,小弟此去还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卓思衡举杯相悬,敬道:“我知道伯澜兄兴好游山乐水之事,郡内各处多有墨宝,皆是在景秀天然之处山水融洽之地,此去一路我也想沿途寻兄之脚步,再朝郡外走探,亦步亦趋,探看秀色品略兄之文墨,但又不知究竟哪处可堪一游?哪处有兄长题墨?还望兄长赐教亲劳,替我简要绘制一图,好因就寻之,瞻仰一二。”
听了是这理由,何大人当即说了三声好,命人去开郡府库,取出瑾州舆图来,白描红绘,将整个安化郡与周边两郡的地志图画下,于上点了十几个墨点,详细告知卓思衡沿途美景和自己的题刻都在何处,还一一标记,生怕他记不住。
潘广凌心中是震撼的。要知道州舆图因涉及军府布防与地要关垒非刺史不得阅,卓思衡的品级看到安化郡舆图倒是足够,要想再看周边却难,眼看卓思衡虽是在极认真地附和何大人的景点介绍,可目光却飞快扫览滑阅整张图,仿佛要将目之所及统统记住一般。
然后,到了刺史巡郡真正出发的时候,拿着带何大人亲注的地图,卓思衡带潘广凌走得路却全都绕着上面的题记走,一处也没停留观看。
“大人回去还要给何大人交诗词什么的,一眼都不看,如何交差?”潘广凌跟在大步流星的卓思衡身后不禁担忧。
谁知卓思衡却只是笑了笑:“我半个月前给家里去信,要我在书院读书的弟弟拿些他和他同窗平日课上写得诗作寄来,大概咱们回去的时候就能拿到,到时候随便改改,换几个字,他山作此山,就当做是本地游览兴作,以何大人的水平是绝对不会发现的。”
面对施展瞒天过海之计智多近妖的卓大人,潘广凌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忧像个傻子一样。
相比自己,身侧卓大人的随从,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男孩就淡定许多,仿佛已经习惯卓思衡这些眼花缭乱的操作,没有半点错愕。
“可是……大人难道不觉得委屈吗?”潘广凌跟上卓思衡脚步,实在憋不下心中的疑惑了。
“委屈?”卓思衡转头看他,“为什么会觉得我委屈呢?”
“大人心有宏略,又负大才,却要为施展二者不得不折腰摧眉,难道心中不会委屈吗?”山路无人,潘广凌也说得意从心起,声音越来越急,“何大人是什么样的人,我在安化郡这五年再清楚不过!他虽无大过,却从不作为,遇事便摊派他人,只关心自己那点子风月文墨,去到地方从不去关心农作耕事和乡情诸事,六曹公务从不过问,不说别的,他到安化郡两任做满已是六年有余,连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遇到个别公案需要升堂,还得专门有人替他译话才能同本地人交流,这样的父母官怎么算合格?这也便罢了,偏偏他自己附庸风雅不够,还带得全郡上下官吏都往这条不务正业的道上走,由他牵头,谁敢不从?自他来了后,郡上大小官吏为博得他青睐,各个开始钻研诗文骈赋,谈论正事时也是不是来上一句毫不切题的典故,此风一长,再难收拾!如今郡衙什么样子您也看到了,难道不是何大人的过错吗?”
卓思衡听罢大笑道:“你是想说‘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是不是?诶?潘司事看我这个《韩非子》的典故用得切题不切题?”
潘广凌是急脾气,滔滔替人着想的肺腑之言后却好像拳打棉花,满腔不平都塞住在心窝,别提有多难受。卓思衡看他神色也不再打趣,放慢脚步走在他身边舒缓道:“千人千面,在朝为官总会见到各种不同的人,要是各个都像你这样负气而对,岂不在施展抱负前先拖垮自己?真正的气要留给那些贪赃枉法有悖人为的人,像何大人这种,与其生气,不如听上他几句废话又有何妨?”
“但何大人虽说没有贪赃枉法,却也能力腐朽,哪配造福一方百姓?”潘广凌仍是不能接受。
“那我问你,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卓思衡顺手摘下片藤叶转在指尖,递给陈榕,示意他收好,准备拿这个叶形舒展的不知名花木回去给妹妹做书签用。
“查访四县,了解民情,体探乡风,寻知利弊,做好这些方能知己知彼真正为安化郡做适合的实事与能事。”这是出发前卓思衡对潘广凌说的,那时他听完满腔热血都好像烧起来一般,觉得自己总算盼来个能做实事的上峰。
“做到这些需要什么呢?”卓思衡拿出当年卓衍教自己的耐心劲儿来。
潘广凌昂首道:“自然是需要我们有责细心,不畏辛苦,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留存任何一个纰漏,凡事多用心,去真正用双脚踏足四方,务实走访查探一番。”
“很好。如何才能不放过一个细节一个纰漏?当然是要按照舆图走访到每个地点,去过每个村寨,才能说到做到,没有舆图只靠两腿,我俩怕是连前提都做不到。但我们如果向何大人直说讨要舆图,难免有越权之嫌,又显得好像我们勤恳实干,他便是躲懒懈怠,必然是得不到襄助的,不如两句不费心力的好话说到点子上,利器到手信手拈来。你啊……又不是说要咱们出卖臣节为虎作伥,去做那些必然不行的有违原则之事。有时为达到目的,稍稍走段弯路还或许是更快的捷径,只要目的确凿,那也是不算辜负了读过的圣贤之书。”
潘广凌听到超出自己接受能力范围的道理时,就会张大嘴显得有点呆滞,卓思衡轻拍他肩膀,将他唤回来:“你看,如今我们游走各县各乡都无人刁难,也没人拿我当新官上任的热柴乱烧一通糊弄过去,去看些文书和要务记录也都唾手可得,省去的那些各级之间纠缠打滑的时间拿来多走几处,不是能做更多实事要事?这些还多亏了何大人的安排嘱咐。所以我委屈什么呢?我不要太宽心,此刻只管上路,还有更多事等着咱们去做。”
平心而论,卓思衡也极不喜欢安化郡的风气和这种风气的始作俑者何孟春,但他却觉得这人其实并不复杂,甚至很好利用,拿来当做傀儡名目做些实事不但不会成为阻碍,反而利用得当还能襄助一臂之力,又何苦费心刁难抗拒?
说到底,还是要理清轻重,将民生政事放在自己的心绪感受之前多做思量。
但此等道理直说出来潘广凌未必愿意听得进去,非得细细用实例证明,他这人才会心服口服。
虽然他太耿直又不知变通,可也是可造之材,最起码他的心气为身都极正,这已是很难得的了。
再加上他是曾大人故旧的儿子,多了这层情分在,无论多不好说通,自己也会想办法将肺腑之言讲透。
不过潘广凌也有个好处,只要将话讲透,他立即便能转过弯来,不管哪处脾气里都透着风风火火的劲头,埋头便做,根本不顾虚理,卓思衡倒觉得他是很适合在地方做事的秉性。
谈话间,沿山路翻越崇山峻岭之际,潘广凌已将此地许多从前陈榕没说到的地方给卓思衡补充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些过去的官府旧事旧政,都事无巨细一五一十讲来。
“大人此行最先要去的汀岩县就在浮汀山北麓。”潘广凌用手指在舆图上画出一道弯曲的线,此时他看这张点满黑点的舆图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是不能直走,要从山道先穿过谷地,再朝前行,需要大概半日山路,沿途有两个村寨可供留宿。”
卓思衡抬头看着天色道:“未到晌午,我们先不用歇,我想先去看看县里的岩窑,这两个村寨返程时再来。”他需要带着问题上路,给思考留下更多时间。
潘广凌心中奇怪,但也觉得今天自己问了太多问题,若是再喋喋不休,一是显得他也太笨!二是如今他再不能更相信卓通判的心中谋略,只言听计从称是。
“广凌,我之前听本地人讲,浮汀山的岩茶只出自南麓,北麓却是一棵茶树都没有,这是为何?”
这是陈榕说过的。
卓思衡主动发话提问,也刚好问到自己的业务范围,潘广凌立即亮了眼睛抖擞精神说道:“大人看舆图,海风自临海的永明郡和潮平郡吹来,却遇到两座山阻隔,一座是潮平郡与我们郡之间南北走向的东姥山,另一座是永明郡和咱们之间东西走向再加一拐的浮汀山,两座山脉将安化郡圈得严严实实,不止堵住了人,更堵住了潮湿海风与丰沛降水,故而喜湿润的茶树不可能长在干燥少雨的浮汀山北麓。不过这也是成就了北麓的土质少水疏松,倒适合拿来做坯烧瓷。”
卓思衡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这次潘广凌觉得卓大人忽然变得心事重重。
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座岩窑和烧制出的土瓷,正是皇上给卓思衡这任外放的一道必答题。
第66章
抵达汀岩县的岩窑厂时,刚好一炉新瓷烧出,十余名工匠吆喝起腔调拉开第一道炉窑门,热流自内封口缝隙渗出,喷涌得整座院落里仿佛炎炎夏日,卓思衡觉得自己眉毛好像都要烧着了一般。
“这已是降过温的炉子了。”遇到自己专业时,潘广凌总是能更耐心说话,“烧好后的瓷器要静置在炉内一段时间,用余火烘出最后的水分来,瓷才又硬又锵经久耐用。”
卓思衡第一次见这样场景,满心激荡,恨不得自己也挽起袖子拉住麻绳,与窑工一道齐心协力扯开封门砖。
连话少的陈榕都忍不住开口道:“我也是本地人,可从没听过他们唱得号子,有些字眼也听不懂,不像是咱们郡里的方言?”
潘广凌摇头道:“我倒是来过很多次,也曾问过,只是听他们说是为齐心喊唱的,都是本地窑工之间口耳相传,却不是县里的乡音,那些词句我也听不懂。”
“那是伊州古调。”
说话的是一个赤膊上身的汉子,他正拿浸水的毛巾擦自己光秃的脑顶,用带本地口音的官话向三人搭茬。
“小吴师傅。”对这里的人和事最熟悉的潘广凌认出此人,忙给卓思衡介绍,“这是岩窑的窑主吴兴,年纪轻轻便继承了这座窑厂,经验却最老道,关于岩窑一切事宜都可问他。”
言毕,又对还在猛劲儿擦汗的吴兴说道:“这是咱们郡新到任的卓通判,巡视当下来县里看看,特意过来窑厂。”
吴兴在头顶乱抹的手猛地停住,正要行礼,却听远处有人喊他道:“吴当家!通窑了!”于是顾不上那些,丢下三人奔至窑前,将手腕粗的绳子往臂间一绕,朝后大喊:“唱起来!”
“他们要扯开第二道封着的窑口。”潘广凌怕卓思衡介意吴兴的无礼,赶忙替他解释,“一定要在窑温未完全降下时赶紧打开泄热,否则一窑的器皿就要坏了。”
卓思衡却根本顾不上这个,只认真在看在听。
只见十余个满面红光的汉子唱起他们听不懂的苍凉古调,散碎的动作逐渐整齐划一,待到歌至最后一句,音调高亢变唱为喊,几近吼出,窑门应声而倒,窑内红光炽盛,照得人眼前好像只剩一种颜色。
好一会儿三人才从这壮丽又雄浑的人为景象里缓过神来,此时吴兴已带十余人站好朝卓思衡行礼,领头拜道:“卓大人,请救救岩窑吧!”
……
帝京,卓宅。
天气渐热,凉阁的卷幕已都换做竹帘,窗格卸下,好风随入,如今这里归了慧衡使用,从前卓思衡的书籍与文房她都照原样保持,只自己单独支张小桌挨着大桌,点算账目与闲暇阅读都于其间,是不是侧头看看依旧例摆放的大桌笔砚,仍觉大哥尚在帝京,只晚些就能自翰林院归家。
但今天,慧衡手上捧着的却不是书卷,而是个泥黄色的岩窑瓷洗。
旬修的悉衡换过衣袍拿着书箱走至帘前,凉阁无门,他便叫了声二姐姐,慧衡过于全神贯注,听到声音才恍然抬头唤他入内。
“诗作我已整理好,我自己的居多,还有几个有来往的同窗习作,一百一十七首。”悉衡撂下一摞装订好的簿册,还已细心地裱糊上厚纸的封皮。
熊崖书院课业繁重,一旬就能攒下这些诗作来,慧衡心疼弟弟,让他先去歇息,谁知悉衡却摇头坐下,沉声道:“有一件事我想随二姐姐的信附上告诉大哥。”
“很要紧么?”慧衡边问边转身拿来纸笔,“此时记下,我明日便教人送去驿站。”
“是关于高大哥的。”
慧衡愣了愣。她当然知道高永清在卓思衡心中的分量,他们二人是由各自父亲介绍结识的故交,情谊非比寻常,自高永清被贬谪后,卓思衡每每提及都要忧思无解,如今他们一个西南一个东南,两地相隔山川,再加上朝堂之争在先,更不好交联,卓思衡走前曾叮嘱慧衡,若是京中有高永清的消息务必急驿告之,但她才拜访曾大人不久,佟师沛前几日也有和赵兰萱来访叙谈,并未提及朝中何事与高永清有关。
“我在书院有一还算熟悉的同窗,他长兄如今在威州武宁郡州府军做七品的校尉,他们的驻节地就在郡内的金川县,高大哥就是在那里做县尉。”悉衡顿了顿,接过姐姐递给他的水却没有喝,“他长兄两日前寄信给他,要他照顾父母身体替他多尽孝道,说自己今年因军中出事无法归家,信里说,金川县的县尉——就是高大哥,拿住问罪斩了一个州府军的五品参将,府军险些哗变。”
慧衡腾得站起来,脸色都有些变白,定得什么罪她不清楚,但州府军哗变却是大事。
州府军军力虽不如几处军治监与禁军二司,然而好些驻边州府军也是精兵锐卒防范边境的劲旅。威州地处西陲,与古蕃接临,两地虽戴白者不见干戈,却也曾有过刀兵,此地驻军若有哗变恐危朝纲,是极要紧的事!
“你朋友可告诉你那参将犯了什么罪?”慧衡惊惧之后镇定问道。
“高大哥定他恃醉行凶,戕害两个牧民。”悉衡轻声道,“那牧民的独子拿了那日行凶的匕首来状告,人证物证俱在,其实那个参将抵赖不了的。然而他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若要处置也该论军法而非民吏,个中细节同窗兄长心里也未写明,只说当堂判了参将个斩立决,州府军戍卫将领赶到时,人头已落地多时了。”
“若罪状属实,确实也该等府军之人协从定罪。”慧衡清楚律条,知道七品以上的军中官职即便落罪入衙,也要有其所在军监的长官在才可议罪,但高永清不是那样鲁莽的人,除非他有别的理由,她略微思考后说道,“为自己手下的五品参将哗变?除非这个戍卫将领是他亲爹不成?此事定然还有隐情。”
悉衡料到自己姐姐敏锐聪慧,当即说道:“此事或许机要,即便兄长也不方便对弟弟多说,我那同窗只说,戍卫将领欲要大事化小,可此参将一直颇得人心,他手下好些卒勇见主将不肯做主,便纠结起几十个不怕死的硬闯县衙要杀高大哥还命。然而他们不但扑了个空,又误杀了衙役和衙仆几人,县令一怒之下将此事当做哗变上报郡州,两级官长都是怒火满炽,不肯调和罢休,这些人现已押在州牢内,只是……”
“只是上达天听后却还没有下文。”慧衡想都不想便说道。
“不知官家如何裁断。”说到此处,悉衡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冷漠讽刺的笑,“别又是上次一样,各打五十大板,像是自己多处事明正从不偏倚……”
“悉衡。”慧衡以少有的严厉目光制止他的话,“大哥教过我们什么你都忘了么?纵然我们一代四人坎坷非常,也不该多有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为不该以此困顿心境,徒增烦恼,须着眼当下眺看前路,才能不负父母希冀。”
悉衡自知失言,沉默半晌低头道:“二姐,我知错了。”
慧衡也觉得方才之语太过森严,心中自责暗道悉衡最是深沉内敛,若不是对着自己,怎么会说出心里话来?对旁人他是必然不会开此口的,于是便轻轻扶住弟弟肩膀放缓声音道:“是姐姐不好,哥哥不在,姐姐不会疏引教导,你别难过。只是你心里纵然不喜……今后难道就不入朝堂为哥哥臂膀了么?念及此心,也该从此时学着里不露表,迹不由心。只看咱们哥哥平时是如何做为,你也该心中有数。”
悉衡愧意终于稍稍褪去,须臾后方才开口:“二姐,我这些日子时常在想一件事。”
“你说,姐姐在听。”
十六岁少年的眼中忽然有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只听他低声说道:“我是必然不会眼见哥哥一人在朝堂泥淖之中孤军奋战的,可是,襄助兄长的路难道就只有科举入仕一条么?”
这次,慧衡没有斥责弟弟这番听起来似有狂悖之意的话语,她只是静静看着弟弟的眼睛,许久不语,只听春露滴落花木的脆响悠悠传入耳际,她才用那柔缓又坚定的语气说道:
“你我并无通天晓地之能,也无未卜先知之术。但哥哥所走之路定然是荆棘险途实在无需二者亦能知晓。我们做妹妹和弟弟的若只是待到愁来才想分忧,岂不是太过无能?我们的大哥不是一般的手足,他既是你我的父亲也是你我的母亲,何止血浓于水?家中最悲苦之际,你恨自己年幼我恨自己孱弱,都是无能为力不得替大哥分忧,如今我们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也是时候该是与哥哥并肩同担一路风雨了。”
悉衡没见过姐姐眼中曾闪烁过如此攀星胜月的明光,他知自己此时定然亦是如此。
“但,只有一样。”慧衡用最轻的语气说出最强硬的话来,“我们的抉择不论如何都要告知哥哥,不可一意孤行,让他从中为难。”
“我明白二姐的意思。”悉衡的这个笑容终于有了少年人肆意舒畅的感觉,从唇角到眉眼都自如展开,发自内心地呈上了他的许诺与决意。
第67章
“我家先祖列代都为匠作官人,隋朝时随主将受封伊州,举家迁徙至西北,到了晚唐连年战乱,西北已是无法维系,剩余族人只好归还家乡瑾州重新落脚,至今也已百余年了。在西北时先祖随军烧窑都是就地取材,也跟四面到此的匠人们学到一身好本领,归来后便也世世代代以此谋生,大人听不懂的那些歌谣正是伊州古调,我们都是跟家里老匠人们学的。”
吴兴讲起家珍娓娓道来,半点没有拉窑时的粗犷豪迈,他替卓思衡又倒一杯酒,也给潘广凌再度斟满酒杯。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的技巧都是祖传。可我听说,瓷窑最要紧的是‘一火二土三细工’人力终究是最末,技巧再好也要看窑的天时地利,你们先祖带着满身技艺自西北归来,想必也适应了好久本地水土,才重新烧出岩窑坚而不摧的奥妙来。”卓思衡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岩窑烧制的平口酒碟缓缓说道。
吴兴自方才起就对这虽是初来乍到却能满口讲出烧窑行里话的年轻官吏心生敬意,此时听他讲出瓷窑的根本三要,更是五体投地道:“大人从前是在工部还是在修内司专管御窑和官窑上进的官?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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