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珑月甚至生气地想,若是再过两年,她说不准已经记不起阿兄的模样,那样等他来找自己,她也不会搭理他。
新年早已悄然而过。
立春这日,朔州仍是簌簌下着鹅毛大雪。
珑月孤零零坐在王府门前,看了一日的大雪。
她揉了揉被冻的冰凉的脸蛋,走回内室里,赵夫人与刘夫人坐在花窗边的炕上,正逗着春哥儿说话。
赵夫人每回瞧见郗愫的两个孩子,都要老生常谈去着急郗琰的婚事,珑月怕被她念叨,连忙离赵夫人远远的,跑去与郗愫坐一处逗弄着小孩儿玩。
郗愫生产吃了大亏,好在这两月间补药喝着,年岁又轻,如今倒是恢复了精气。
她虚靠着软枕,垂眸看着怀里才几个月大的小儿子,又侧头看着珑月。
“怎么,名可是想好了?莫不是要想到满岁去?”郗愫问她。
珑月一听这叫她头疼的大事,立即苦巴巴的一张小脸,郗愫不由笑道:“不过是叫你想个名儿,想不出来你也别皱眉,瞧瞧你这一日日鼓着脸也不见笑一下,真成小老奶奶了不成?”
珑月长吁短叹:“唉,谁让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偷懒了,没学好。阿姊你可不能笑话我,当心给两个小孩儿听见了日后心里不尊敬我,要不还是你多起几个,叫我来抓阄?”
郗愫嗔怪看她一眼,替她出主意,“不如我们一人取定一字,两个合在一处如何?”
珑月一听,顿时觉得这主意甚好。
她抬头看了看花窗外通彻的亮光,一轮红彤彤的夕阳,天际流云堆积五彩斑斓。
不愧为立春,这日天公竟是罕见的晴朗——
珑月面上渐渐带着向往的笑意,兴致冲冲:“那我取一个明字。”
郗愫赞许道:“明字不错,那我便定一个允字好了。”
珑月小心翼翼接过郗愫怀里的小孩儿,她不怎么会抱孩子,只能将一个粉嫩的软乎乎的肉团子抱在自己腿上,轻轻晃了晃腿,“就叫明允了?”
明允这个名儿,连赵夫人与刘夫人都说是好听。
刘夫人笑着附和道:“比春哥儿的名叫什么成炎要来的好听的多。”
“小明允呀,你可要快点长大。”
小明允安静的躺在襁褓里,盯着珑月白皙明丽的脸庞,咯咯的笑了。
珑月得到了肯定,兴奋的脸颊泛红,她语气带起极大的满足。
这个年虽过的冷清,兄长也迟迟未至,可珑月却亲眼见证了明允的诞生与成长。
从刚出世粉嫩嫩的一团到如今白胖的团子。
她不由的心想,明允可太会挑日子出生了,等他长大,一定天下太平再无动乱了!
内室中一群女眷正是和睦温馨的时候,却也总有淡淡忧愁萦绕,使得她们不能真心开怀。
“也不知王爷如何,琰儿边关那处又如何了......”赵夫人叹气。
正说着呢,廊外便是一阵匆忙脚步声。
前院王卫匆匆来报:“王妃,收到快马加鞭来报,王爷寅时过的武阳,如今只怕快到咱们安定了!”
方才的喧闹,众人彻底安静下来,终于等来了久违的好消息。
珑月明明日日盼着,得到这个消息她却是怔了许久。
倒是郗愫与几位夫人早早回过神来,皆是欢喜不已,刘夫人又开始追问起谢鉴来,来报信的人只说:“谢将军也跟着回来了。”
刘夫人抹着眼泪:“都回来了就好,想来是一切都过去了,日后定是岁岁平安,阖家团圆.......”
她说着,便见珑月一下站了起来,就匆匆往外边跑去。
郗愫在身后着急喊住她:“外头还冷着呢,你脸上的冻疮才好,还往哪儿去?他们最快只怕也要到明日......”
珑月头也不回,信誓旦旦:“我听到了,阿兄已经回来了.......”
...
王府四处覆着深厚的新雪,漫天雪地一望无垠素白。
她踩踏上雪地里,跑的很快,落下一个接着一个鞋印。
一路跑啊跑,冰天雪地里,等到她跑的失力了,捂着被冻的酸麻的口鼻,听着耳边漫天雪地里簌簌落雪声响。
可当她一口气跑出王府之外,瞧着空落落的门前,四处空旷的街道。
这几日化雪,冷得厉害,冰天雪地里人人都在家中暖着。
她连一个人影也寻不着。
珑月仰头强忍住酸涩的泪,许久许久终于忍不住,无数个日夜的委屈与孤独,叫她不禁呜咽哭出声来。
可她还没来得及哭起,远处有踏踏声响传来——
那是马蹄落在新雪上的声音。
小姑娘恍然间抬眸望去,见远处山道之上,金灿灿的日辉沿着模糊朦胧的山脊线倾洒而下,照亮一道身影。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有一人一骑踏雪临光而来。
他一袭雪白氅衣与四周一色,衣摆绣着大片若隐若现的莲花纹,风姿特秀,含霜覆雪。
那道得天独厚的俊美面容于日光下半明半昧,显出肃穆而清冷的棱角,足矣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他墨玉般的瞳仁落在远处低矮雪地上,那道瘦小的石榴红身影。
她踏着鹿皮小靴,正深一脚浅一脚,抄着小道跌跌撞撞朝着自己而来。
郗珣不禁弯起唇角,柔情渐渐覆上他冷峻眉眼。
一直以来空荡难安的胸腔被莫名的东西填满。
他的憨傻小孩儿呐——
自小便是这般模样,每回出征回来,必然见她如此模样。
从这条小道抄着近路往上跑,每回都要跌上几跤,如何骂她仍是不会听。
果不其然,珑月又摔了。
她这一下踩空后身子便控制不住的一直朝着身后矮地滑行而去。
不过倏地功夫,先前哼哧哼哧费劲儿跑出的一小段道路,一下子全回到了原处。
还不幸的沾上满身的雪。
朔州的雪,深处只怕比她还高些,珑月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雪地里,在雪地里着急扑腾着,正满心恐慌不辨方向。
却不知早有人慌乱间翻身下马,翻涌在雪海里,跌跌撞撞朝她奔赴过来。
一双手臂拂开雪地,兄长含笑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两道影子投在一处,珑月扬起脸来怔怔的望着他,只觉得什么烦恼恐慌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未及说什么,便被眼前人拥入他的氅衣之中。
才征战杀伐的男人,浑身的紧实比往常更甚,珑月只觉得搂抱着她的是一块块石头,挤得她快要呼吸不上来。
她几乎是双腿凌空,被人困在臂弯里,郗珣一改往日的温柔,撕咬般的亲吻不断落于那嫣红芳软的丹唇之上。
珑月被吻得浑浑噩噩,力所能及的勾着他的宽挺的肩颈。
方才的委屈难过早在喜讯回来时忘得一干二净,只是身子还停留在方才的哽咽中,一下一下抽噎着。
郗珣眯起一双眼,感受着臂中比之前瘦弱许多的身姿,听着她嗓间发出的哽咽,他不由得跟着低迷而又伤怀起来。
在这处包围着二人的雪地里,无休无止地吻中,她只能抽空呜咽着发起脾气来:“你又不算话......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说半年!我再不想理你了......”
郗珣只耐心听着,哄着,“阿兄知错,以后珑月如何罚阿兄,罚多久都好,可好——”
他只能一遍遍手足无措地道歉,面颊去贴着小姑娘哭的通红的脸,她娇嫩的面容。
她轻飘飘的庡?身子,比以前软和的模样瘦了许多,叫郗珣难以自拔的眸中酸涩起来。
他安慰自己,无碍,反正他二人有一辈子的时光。
他总能叫小姑娘一口一口重新养回原先那个软和的模样.......
“可是没有好好吃饭?可是挑食了?”
珑月窝在他肩头,鼓着面颊不肯说话,不想回答这种愚蠢的问题。
良久,她才轻叹了声,眼眸轻颤,软声问他:“你还要回上京吗?我们日后还能回来朔州吗?”
郗珣含着笑意,温声道:“上京局势已定,再无变故。接下来至少十年也尽量不要生兵,叫各州休生养息。日后琰弟会替阿兄守着此处,阿兄也不会再去征战,会日日陪着珑月,只是最先这几年还是留在上京看顾一些。”
珑月如今可不傻,她听得惘然,许久才长长的噢了一声,“那之后呢?究竟几年之后,阿兄能陪着我到处游山玩水?”
郗珣眯起眼睛,将她背去自己背上,一步一步稳稳的带着他的珍宝朝着王府中走去。
他朝她毫不隐瞒道:“等个三年五载,等为兄寻到一位合格的继任者。若是你我有了孩儿,那可要从长计议——”
天下如今太平,可北边西羌羯族与他们必有一决生死之时,或是十几年,或是几十载。
这天下需要的从不是一位守成之君,而是一位能翻天覆地运筹帷幄的万乘之君。
他们的孩子若是天分差,那便只能安安分分做一世闲人,他还需要多些为其筹谋。
身为父亲将其带来世上,总要想法子护其一世。
若干年后,谁主这天下,便是后人头疼的事了。
这天下,素来能者居之——
可若是他们的孩子是个天分足的,那便更是麻烦,要从小开始,一点点教养培育,少说要等十来年。
不过,若是像自己多些,等稍大一些便交给旁人教导也行,许是不需几年的......
日后便该是他们自己来作那改朝换代的逆臣贼子便是。
珑月没怎么听懂这些深奥的道理,她只以为是兄长想要孩儿了,猛地从甜蜜中抽身出来,心中打起了阵阵退堂鼓。
一阵阵的害怕恐慌起来。
“我......我能不能去捡十个小孩儿回来送你?”小姑娘语气闷闷的,冲着他耳边低声嘟囔。
郗珣被背上这小孩儿时常想一出是一出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唯恐她真去学坏,连忙教育她:“又说的什么混话,好好的不学莫不是要学着当人贩子?你若是有胆子赶捡,为兄必是不收的,将你也一块儿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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