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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竟,豪门大族选取主母,无一不是盼着嫁过来一位恪守规矩却又长袖善舞的人物,好让外头的人瞧着风光体面。至于戏台落幕后旦角是否欢喜遂心,全然不在当权者的考虑范围内。
    她是再合格不过的大家闺秀,但偶尔,顾文堂也会发现她真情流露,放纵悲喜的时刻。
    一如那夜,她得知生母忌日与庶妹生辰是同一日时,在他身侧难掩愤怒与嫉恨的情态。
    他惊讶地发现,他这个待人近乎算得上严苛的人,竟然连同她那些女儿家细微琐碎的情绪同那些与良善远远搭不上边的算计也一同爱着——他几乎是没有思考与探查,就决定了顺着她的心意,与她站在一边。
    这个发现让他罕见地无所适从,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丝恐慌——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对她倾注了那么多的感情,那他在她心里又是什么样的分量呢?是否也只是她在当时的情境下,出于愤怒做出的最合理的一个小小算计呢?
    到那刻他才发现原来爱慕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卑劣感情。
    只可远观时,他不择手段地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口口声声的愿望不过是要她与他长相守到白头。可当她安安稳稳地待在了他身侧,他却又贪心不足地想着:她该爱他,如同他爱她一般,丝毫不差。仿佛如此,那颗沉稳有力的心脏才能如孩童般雀跃地跳动,被欢喜充盈。
    而此时此刻,顾文堂仿佛就在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情绪,一时间,他不由默然了。
    “……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未听到回音,晏安宁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水光,强自镇定地准备起身离开。
    宽大的手掌却攥住了她的指尖。
    “果真是我昏昏沉沉间这般拉着你不许你走,才牵累的你在榻边歇息了一晚么?”他笑望着她:“如此互相牵累,我们也算扯平了吧?”
    晏安宁看了他一会儿,却缓缓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与他十指相扣,面颊亲昵地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是,是我想要陪着您,所以一直没松手。”
    闻言,面容始终平静的顾文堂神情微顿。
    细腻的肌肤上带着微薄的凉意,精准地挑动着他的神经。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将姑娘捞到了身侧,让这猫儿似的姑娘贴着他的胸膛取暖。
    对方似乎吓坏了:“……您还受着伤呢,快让我起来,别碰着了伤口……”
    却听他低笑一声:“是我想要你陪着,所以一直不会松手的。”
    晏安宁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背光一侧的耳垂立时红得像要滴血。
    “……您这是无理取闹。”
    “是吗?那公平起见,你也可以无理取闹。”
    “那……您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冒险了。”
    “好。”
    “成亲以后,您要日日陪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好。”
    “……答应得这般干脆,您定然是在诓骗我。”
    顾文堂哈哈大笑,旋即正了神色,捏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碰,挑眉道:“只可惜我还年富力强,尚未到致仕的年纪。卿卿跟着我,倒是受了我牵累,无法实现夫妻日夜相守的愿景了。”
    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了味儿了?
    晏安宁有些羞赧,索性装作闹性子不理睬他,阖上了眼睛。
    心里却泛起丝丝涟漪:既然这人不许她内疚,她也只好听他的话,假装不再执着此事了。
    纤细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一些。
    苏醒后的第一瞬,她便不顾招儿阻拦奔赴他的身边,用仅存的精神,一遍遍用目光描摹他的容颜。
    她从来喜静,可面前这人醒来前,静谧流淌的夜色却让她无比憎恶。
    一日的惊变让她在无声的煎熬里思绪万千,纷杂念头里被牢牢攥住的一条,与此时此刻的心境重合。
    她想,可以确定的是,她想要和眼前这个男子,相守到白头。
    而那些伤害他的臭虫,她一只也不会放过。
    *
    “这几日不见,许老板出手又阔绰了许多啊!”妇人笑眯眯地摇着洒金扇儿,眼波含情地盯着许劭看,余光却落在清点银票子的伙计身上。
    都是千年的狐狸,许劭自是八方不动,习以为常地忽视了妇人的献媚。
    待那伙计给妇人使了眼色,许劭才温和地开口:“钱货两讫,程老板尽可放心。”
    程柳亦是满意,朝他微微一福,潋滟百媚横生:“日后若是还有发财的机会,还望程老板多多提携呀。”
    这许劭因着一张温柔儒雅的皮相在坊间得了许多妇人的青眼,但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程柳自知此人工于心计,银钱上的事情从不见他怜香惜玉让自个儿少赚。两人私下里虽有些交情,却还不至于让他出这样的价钱买下她手里的货仓。
    此间必有内情。
    她有心试探,许劭出乎意料地也并不遮掩,笑笑道:“倒不必等日后,程老板若手中还有这样靠近码头的货仓,尽可易于许某便是。”
    程柳心下一惊,想起近日来听说的一些传闻,倒是有些了然。
    她止了笑,风情婉转的精致眉眼里难得浮现些肃然神色:“这事倒并不难办,只是人多口杂的,难免就有风声传出去……”
    许劭却只是意有所指地一笑:“无妨,只是动作要快。”
    程柳顿时明白了。
    她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这掮客的差事,媚眼如丝地望着他,语气像说情话似的:“那……许老板等我好消息便是。”
    目送这熟客款款离去,许劭才无奈地一笑。
    数月不见,程柳倒是愈发喜欢这妖娆做派,也不知迷了多少人的心,哄得人家失了戒心将她当作孤苦无依抛头露面的可怜女子,将货物贱卖于她博美人一笑。可若有人真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歪念头,这丫头也能立时翻了脸,阴招尽出地让人生不如死……
    好在,她是友非敌。
    将跑远的念头拉回,许劭捏着手里薄薄的契书,微微凝眉。
    姑娘忽地下令,瞧上去像是不服吃了败仗执意要与少主斗法,可他知晓内情,自是深知此番姑娘并未吃亏。如此火急火燎地要他买下码头的货仓,当真是为了对付少主吗?
    最初为姑娘效力,不过是因着先夫人的恩情投桃报李罢了。可这些年,姑娘因着心结不愿踏足江州地界,在做生意上却是一把好手,有时寥寥几语,却能为他指点迷津。二人间纵然只有书信往来,许劭却已是打心眼里敬服于她的手段。
    漳城初见,他发觉姑娘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成熟一些——即便对成氏母子深恶痛绝,却也能放得下身段示弱,以图后效。
    看起来,她似乎比先夫人更加果决冷静,不会将感情寄托在晏老爷虚无缥缈的宠爱上……
    许劭当时心中有些怅然。倘若先夫人当年也能像姑娘这般,牢牢抓住晏家的中馈和手中丰厚的嫁妆银子好好过日子,而非几次三番被夫君同旁的女子浓情蜜意刺了眼便郁结于心,如今的晏家,哪里还有成氏说话的份儿?
    不过今日这事端,许劭瞧着却没那么简单——至少,姑娘吩咐他此事时遮掩不住的怒火,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种感觉,不像是作势反扑,倒像是……
    赶尽杀绝。
    ……
    “呵,她这是准备到时让我的货出不了海?”消息很快传到了晏康耳中,他不屑地冷笑一声,眼神幽暗。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知这是个不可小视的麻烦。
    那些货仓直通口岸,若是买下,定然会留下许多人手看守。丝绸是金贵东西,不可不防那些人到时挡住他的去路,争执起来毁了他的货……即便不至如此,他那些货数目如此之多,也的确需要近口岸的货仓来囤放,否则,耽搁多日也不知能运出去多少。
    长随见他眉头紧锁,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少主何必忧心?大姑娘不过是拾些旁人不要的,真正的大头,哪里是那些呢?”
    晏康瞥了他一眼。
    他自然知晓大头是指什么。
    在江州府,真正的地头蛇是胡家。码头上绝大多数的货仓,都掌握在胡家人的手里,且轻易不会外售。
    晏安宁能出高价买入的,多半是这些年胡家出嫁女转售给旁人的,或是一些不争气的胡家子弟瞒着族中悄悄变卖的。
    “胡家人可没那么好说话,再者漳城即将开埠,到嘴的肥肉,他们怎么肯让利他人?”
    “少主可别忘了,如今,咱们和胡家也是拐着弯的姻亲了。”
    晏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同胞姐姐晏婉宁如今嫁入了宋家,名义上,已然是宋家长媳胡氏的婆母了。
    “……这能行吗?”他有些怀疑。
    他这二姐在家中时最是娇蛮,因着妒心不管不顾地嫁过去了,发现事不如她意,还不知在怎么同人家置气呢!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至今没听说她携夫回门的消息。
    对这门明显的亏本生意,晏康原并没抱什么指望。
    夫妻若是不和睦,以宋员外的为人,是不可能让她掺和进生意上的事的。
    长随却隐秘地笑了笑,叹道:“少主,近来坊间有传闻,说宋员外和新夫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呢。听说,新夫人已经在帮着执掌宋家的中馈了。”
    晏康眼中顿时一亮。
    *
    “这道菜腥膻,老爷也有些腻了,近日不可上桌了。”
    闻言,管事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胡氏,见对方神色平静没什么反应,忙堆了笑脸应是:“奴婢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住,险些误了事,难为夫人想得周到。”
    晏婉宁将菜单子搁置在一旁,转了转手里的红宝石扳指,举手抬足间尽显珠光宝气。
    “若是忘了,倒也可不计较,怕只怕有的人不知眉眼高低,仗着在府里有些年头了便拿架子怠慢,才是犯了忌讳。”她调子不疾不徐,却听得那妈妈额头冒汗,忙道不敢。
    这阵子新夫人在府里的风头极盛,压得几位有子嗣有身份的姨娘都抬不起头,没几日还同大少奶奶争夺起掌家权,老爷看在眼里竟也没有责备,只道她年纪小又经验不足,先给大少奶奶打打下手便是。
    这话一出,夫人也就名正言顺地开始拿主意了——说是打打下手,可人有高低贵贱,夫人再年轻,也是宋家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妻,是大少奶奶的婆母,若真让她像个伙计一样的围着大少奶奶转,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是以,如今家里的许多事,已经在夫人的掌控之中了。
    胡氏低头喝了口茶,装作没听懂继婆母晏氏指桑骂槐的话。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瞧上去一根筋的娇娇闺秀,倒能放得下身段讨好公爹——看来,那日她胆大包天地跟出去,定然是吃了教训的。
    和那位相关的人胡氏从来不敢打主意,但借刀杀人的事她还是挺乐意的。
    可惜对方大抵是心有顾忌,还是将晏氏好生生地放了回来,倒惹来后头这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胡氏从来通透,晏氏年纪轻又生得有些美貌,能得宠是意料之中,她也早就做好了暂避锋芒的准备。只因前些时日她太蠢,才让自己压了一头。公爹有心抬举她,多少也有敲打大房手伸得太长的意思,她闻音知雅,乖乖地交出些不妨事的权力也没什么。
    若真是被逼急了,晏氏那日偷偷跑出去的事……或许便能被她用来大做文章。
    胡氏心中有底气,自是宠辱不惊。
    晏婉宁自觉满意,也懒得搭理她木头似的样子。她已经摸准了在这个家的生存之道——只要让宋镇满意了,她的日子便能十分舒坦,胡氏出身再高,也有孝字当头压着,不敢轻易顶撞她。只是宋镇十分看重他的长子,若真想将大房踩在脚下,她还得早些生出男丁才是……
    不知不觉间,晏婉宁已经将胡氏当作了新的对手——对方骨子里的傲慢让她觉得十分厌恶,被架空怠慢的经历更让她记恨。她一定要努力地往上爬,让宋家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静默间,忽地有婢女进门禀报:“夫人,晏家舅爷来了,说想进来瞧瞧您。”
    晏婉宁怔了怔。
    想起出嫁前她对晏康累积的怨气,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可注意到胡氏眼中明显的探究神色,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话到嘴边就变了:“快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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