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寂夜色中,晏安宁猛地睁开眼,交叠的双手下意识地捂着喉咙,大口喘着气坐起。
屋里昏蒙蒙的,守夜的招儿听见动静,趿着鞋子急匆匆转进屏风后面,燃了一盏灯,甫一走近,便被晏安宁满头是汗,牙关紧咬的模样吓了一跳。
“姑娘,姑娘!”
婢女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意识从梦魇中扯了出来,晏安宁睫毛颤了颤,浑浊的视线在招儿焦急的面容上顿了顿,忽地伸手将其紧紧抱住,嘴角慢慢拉平。
招儿不明所以,低声问:“姑娘可是魇着了?”
她轻嗯了一声,那些支离破碎却触目惊心的记忆碎片却在她的脑子里四处乱窜,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是梦吗?
哪里会有那般真实的梦呢?
真实到,她甚至看见了招儿为了护她,被人活活掐死了。
有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婢女肩头单薄的衣料。
怎么办……
她这样费尽心机谋求的事情,最终似乎害了她,和她所有在乎的人。
*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顾昀晨起见了,不免忧心安神汤是否得用。
他有心去怡然居寻她,走到半路却被谢氏的婢女拦了去:“五少爷,快回去瞧瞧,侯爷说今日要与您一道去马场呢。”
顾昀诧有些诧异这突然的消息,但亦不敢怠慢,当下歇了心思,随着婢女回了承辉苑。
阳安侯这几日心情好,也有心给中了举给他长脸的庶子脸面,是以一连几日都歇在谢氏屋里。
见到英姿勃发的三子,阳安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
他年过四十,却仍旧没有发福,在一众老友中显得格外扎眼。再加上顾家人特有的俊朗面容,说起这话来倒是毫不心虚。
“儿子比起父亲,还是多有不及。”
阳安侯便笑了:“既如此,今日便陪为父去马场上跑几圈,免得到时候入仕了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平白丢了顾家的脸。”
顾家开朝是武将世家,只是因各种原因逐渐没落,到了阳安侯这一代,出了个手握大权的执宰顾文堂,才成了外人眼中的书香门第。
然阳安侯是武将脾气,虽得意儿子一举中了秋闱,在文臣经治方面,却也没什么能和儿子说的。
顾昀在来的路上便听婢女说了,当下便含笑应是:“父亲愿意提点,儿子自然却之不恭。”
一边的谢氏却有些担忧,嗔了阳安侯一眼,道:“侯爷,昀儿苦读寒窗多年,哪里做过这种事?若是一不小心受了伤,可怎么好?”
阳安侯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慈母多败儿,堂堂八尺男儿,哪里就像你这个妇人想的那般娇弱了?”
谢氏还想再说,顾昀却阻了她的话头:“姨娘放心,骑马我也是学过的。”
父亲难得有心与他亲近,纵然骑一回马回来后难受几天,他也无碍。
见状,谢氏才悻悻不再多言,转头又悄悄拉着顾昀嘱咐,要他万事小心不可逞强。
顾昀一一应下,临行前,忽地开口:“娘,怡然居那头,您若是准备好了,便早些去提亲吧。”
提起这一桩事,谢氏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急什么?不若等春闱……”
顾昀眯起了眼睛,眸色变得犀利。
“娘是想悔婚?”
谢氏一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说要悔婚,那倒也不至于,她只是在想,她儿子这般有才华,头次下场秋闱便能中举,若春闱也能一举得中,岂不是便宜了晏家的小丫头?
“娘只是觉得,若是明年你金榜题名,说不定能娶位名门贵女……”
顾昀脸色微沉。
姨娘这几年从怡然居想方设法地顺了那么些东西,弄得他时时觉得没脸面见安宁,如今竟还贪心不足,实在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脾气,沉声道:“名门贵女?那头会让贵女贵得过金氏吗?真要娶那样的人进门,娘以为她会将您和妹妹放在眼里吗?再者等我中了进士入仕,官场行走处处都需要打点,娘是打算用公中的银子,还是用贵女的嫁妆?”
谢氏一怔,想法立时被松动了。
她确实压不住出身太好的儿媳,且若是名门贵女,嫁妆单子都是有定数的,若是贪了媳妇的嫁妆,只怕隔日娘家人就要打上门来讨说法。且许多清流世家,女儿出嫁也不过就备上不到千两的嫁妆,和晏安宁那阔绰的手笔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
想起晏安宁素日里对她们母女的态度,谢氏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吧,你也大了,既然自己有主意,娘就听你的。”
顾昀心头微松了口气。
姨娘的软肋他心里清楚,虽这般劝导失了君子之风,但只要能达成目的,应也无碍。
总归待她嫁过来,他会想法子待她好的……
*
满面泪痕过后便是加倍的乏累,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晏安宁空洞的目光盯着帐上繁复的花纹出了会儿神,忽地侧头低声问招儿:“今日是何日?”
招儿闻言有些诧异,但仍旧回答道:“回姑娘,今日初十了。”
初十……
晏安宁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纤长的手指攥紧了招儿的衣袖,因过度用力变得青白:“快扶我起身更衣。”
招儿一头雾水,分明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姑娘缘何要这般紧张?
但晏安宁已无心和她再多说。
八月初十,在那梦境之中,阳安侯顾文忠便是在这一日意外堕马,几日后不治身亡。实则她与阳安侯这个便宜姨夫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从那一日起,她与姨母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保万全,万一此事是真的,她必须阻止其发生。
得知阳安侯果真一大早带着顾昀去了顾家的马场,惊骇之余,晏安宁立时去求见了侯夫人马氏,寻了借口讨要了出府的腰牌。
临上马车前,她想了想,低声吩咐盼丹几句。后者虽然诧异,到底顾忌人多眼杂不再多问,径直领命去了不提。
……
顾家的马场地处京郊,乃当年□□皇帝顾念顾氏军功,赏赐下来的园林式马场,意在勉励顾氏后辈勿忘武德,世代报效魏氏朝廷。
徐启正立于门前交代守卫,忽见一青帷马车在几步远的地方缓缓驶停。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藏青绘金纹的车帘,鹅黄衣衫的女子由丫鬟搀扶着下了马,姣好身形一看便知。秉着非礼勿视的礼数,徐启并未多瞧。
却见那主仆两个在门口踯躅几步,旋即拿着阳安侯府的腰牌顺利地进了马车。
待人走了,徐启不免低声问:“是什么人?”
拿着侯府主子们的腰牌,他瞧着却是眼生。
护卫便笑道:“说是府里的表姑娘,拿着侯夫人的腰牌,哪里能不放呢?”
顾家家大业大,寄居的远房亲戚也不在少数,总之也都是主子。
徐启点了点头,心中却生疑——侯爷带着五少爷过来骑马,她一个小姑娘跟过来做什么?他生性谨慎,见状便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
……
宽阔的马场上,顾昀身着月白圆领对襟短衫,眉目熠熠,满面的意气风发。
知晓儿子不怎么精通骑射,阳安侯起先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这年轻人尚不算仓皇,也就放下心来,握着缰绳肆意驰骋起来。
这下子,顾昀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了。他咬了咬牙,却仍不愿露怯,忍着腿侧因过度用力导致的酸痛,快马加鞭地试图跟上。
招儿随着晏安宁进了马场,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低声对她道:“姑娘,还是难得瞧见五少爷这般狼狈呢。”
在招儿心里,顾昀作为她家未来姑爷,也算是样样完美事事周到。可说到底他只是个读书人,如今在武艺上有所不及,招儿倒没觉得鄙夷,只是觉得有趣。
晏安宁的目光在顾昀身上停留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
她自然知道他此刻是在为了讨侯爷的欢心勉强自己——在梦境中,这场赛马过后,他次日醒来后好几日都难以正常行走。
只是那时整个侯府都在为侯爷的病情忧心,没什么人会去关切他这点小伤痛,也唯有她听了他一番苦水,对他颇为心疼,替他搜罗来上好的药膏,缓解其酸楚。
待他的事情,她从来都是尽心尽力。谁又知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为旁人做嫁衣呢。
第6章
晏安宁索性不再看他。
她目光扫了一圈,当即喊住一个当差的仆役,低声命他去劝侯爷先行下马,那马今早饲料似乎有问题云云。
那仆役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为难地道:“小的也不通马术,怎么敢去拦侯爷的马?再者侯爷眼下正在兴头上,小的若扫了侯爷的兴致,侯爷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仆役见多了京城权贵当街纵马踏死无辜百姓的惨事,虽算得上是顾家家仆,却也不敢去冒这个险触阳安侯的霉头。
且他看了一眼阳安侯身下全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上等良驹,心里越发嘀咕晏安宁这个小姑娘的话可不可信。
晏安宁见他这般,只好放弃了再与他交涉下去的打算。
她目光焦急地四处看,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管事!”
几乎没有犹豫,她疾步走到徐启面前,像是找到了救星,迅速道:“快去将侯爷的马拦下来,可能有人在那马的吃食上做了手脚!”
徐启惊诧的面色瞬间变得沉凝。
来不及去询问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怎么认识他的,便已招手命人牵来一匹马,利落地翻身上马,用力一蹬脚踏,快速向着顾昀父子俩而去。
晏安宁远远看着,只见阳安侯见状放缓了速度,三人交谈了片刻,前者虽瞧着有些不大情愿,但到底还是依言下了马,不再绕着马场乱跑。
她微微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三人到了晏安宁跟前,顾昀便吃了一惊,未曾料到会在此处瞧见她。
“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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