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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鸿意阁,路上却巧遇了一位熟人。
    是何泽生。
    他从街道对面跑过来,兴冲冲地与韶声打招呼:“柳二小姐,又见面了。看来小生与小姐当真有缘。”
    文人身子骨弱,他一路小跑,跑来还有些喘。
    “何、何公子好。”韶声颇有些紧张。
    她不久前还念着何泽生,此刻人就站在她面前了,让她不禁有些羞赧。
    何泽生却并不知晓韶声心中的官司,接着道:“既然与小姐又遇见,小生便将这份礼物赠予小姐。这是我专门为小姐准备的,正愁如何送出去,今日便遇上小姐了,那索性就赶巧。”
    他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瓷烧制的小匣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光明正大地递给韶声。
    他的行为并不算逾矩,因此做得也坦坦荡荡。
    “里面是玫瑰露调制的胭脂。我从一名西域商人处见到,想着颜色娇艳,与小姐十分相称,便一时冲动买了下来。望小姐莫嫌我唐突。”
    韶声打开匣子,玫瑰馨香扑鼻,确实是一枚胭脂。
    匣身上无任何徽记,并非京中水粉铺子所出。
    韶声平常用的东西,都来源于彩荣堂——京城最大,最有名的水粉铺子。
    京城所有贵女都用彩荣堂的货。韶声从来合群,但又对装扮不太在行,因此索性让彩荣堂为自己备齐一套,用完了再使家中奴婢定期补货。
    因此,她对何泽生送的这枚胭脂,其实是一窍不通的。
    只能僵硬地夸道:“多谢。胭脂很香,颜色也很好,我很喜欢。”
    “小姐喜欢就好。”何泽生笑着拱手,“礼物送到了,我这便告辞了,不耽误小姐的事。”
    韶声见他送过东西就要走,忍不住挽留:“何公子这就走了?”
    她不太会和人打交道,语气不免有些生硬。
    何泽生却不计较,解释道:“今日晚些,国子监有学士来讲评,我需早点去,多花点时间准备。故而不能多陪伴小姐。”
    听到他这样说,韶声反而为他着急了起来:“那你快去。对不起,是我让你耽搁了。”
    ”小姐再见。“何泽生转身离去。
    ”再、再见。“
    韶声从袖子里伸出手,向着何泽生的背影,试探着挥了挥。
    目送着何泽生走远,韶声才想起,应该拿些什么东西,给他做回礼的。
    何公子匆匆来又匆匆走,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韶声懊悔不已。
    她知道,给何公子这样的书生,最好要送笔墨纸砚,珍本孤藏之类雅物。可她今日是来置办衣物的,哪有带这些在身上!
    就算带了,也送不出手。她送何公子的礼物,一定是非常好的东西!
    韶声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懊恼说出了口:”早知道今日会遇上何公子,前几日就该命人去搜集写字画,同何公子互换,这才像话。“
    ”小姐……“身后的紫瑛出声提醒。
    韶声这才发现失言。
    她可不能在奴婢面前丢了面子!
    于是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找补:“紫瑛,去打听打听,有没有适合送给读书人的字画,最好是名家手笔,打听好了报给我。”
    紫瑛听了她的吩咐,一反常态,并未及时应下,反而有些迟疑:“小姐,我看何公子方才赠予小姐的胭脂,并非出自有名有姓的大铺子,价格应算不上高。小姐回以名家字画,未免太不相称了。我倒觉得,小姐可以将马车内备着的点心,连匣子一起送给何公子。现在让张大端了去,脚程快些,兴许还能赶上何公子,让他拿着听课的时候吃。也算是全了小姐的礼。”
    “无论贵贱,总归是何公子的心意。我当然要慎重以待。”韶声不认同,“送一匣点心,还是顺手从马车里拿的,莫不是轻贱了他?读书人最重礼,可不能再这么说。”
    “可是,点心是大夫人厨房里今早做的,形状与味道都是上好的,小姐早上不仅没用过,连匣子都未曾打开。且小姐平日里用的胭脂……”
    “好了,我已经决定了,叫你去找字画,去办就是了。”韶声打断她,转身要上马车。
    紫瑛只好将未尽之言吞回肚子里,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她。
    紫瑛走在前面,为韶声打起马车的帘子,方便她上车。
    车帘放下,韶声又坐到了齐朔对面的位置。
    她对车夫发话道:“走吧。”
    “好嘞,小姐!”车夫张大应道。
    马车动起来之后,韶声又吩咐身边的紫瑛:“把方才买的东西拿出来。”
    紫瑛得令,从身后抱出一个大桐木箱,箱子上雕着花鸟鱼虫,吉祥如意等纹样,又用彩漆漆过,做得颇为精巧。是鸿意阁的伙计为她专门准备的,把她所需的衣物全装在里边。
    韶声打开箱子,拿出放在最上层的一套裙衫,举在手中问齐朔:“这套如何?”
    上衫下裙皆以荷花白的丝锦为底,罩以晓灰的轻罗。衣衫上又用颜色相近的莲子白,织出燕子的暗纹。虽样式简单,但细看无一处不精致。
    齐朔扫过一眼:“不妥。”
    韶声又拿起另一套问:“这套呢?”
    这一套则是穹灰色与月白搭配,明线绣白鹤与其上。此鹤并非常见的献寿仙鹤,而是清潭寒月之下,孤鹤独立。意境清冷,十分别致。
    齐朔仍然回答:“不妥。”
    一连几套衣服,甚至是韶声将箱子里的衣服全展示过一遍后,齐朔的回答从来都是那两个字:不妥。
    他此刻似乎格外懒得敷衍。
    韶声也发现了这一点。
    “你……”但她竟难得地,中断了将要出口的难听话,只是将衣服随意堆作一堆,“算了,也指望不上你。我回去自己想办法。”
    可这时,齐朔反而又开了口:“小姐不妨托方才的何公子帮忙挑选,也能多一个私会的借口。”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私会?”韶声提高了声音。
    自己一再忍让,这人竟然得寸进尺!
    “小姐见情郎,总要有些理由。”齐朔淡淡道。
    这人还有理了!歪理!
    “你这狗耳朵真是灵!隔着一架马车,又隔了一段路,还能偷听到我说话!我与何人见面,说了何事,与你何干?”
    “元贞原是习武之人,自然比旁人耳聪目明些。小姐不应该都知道吗?”
    齐家得势时,齐朔除了极盛的文名,在武学上也颇有些造诣。此事他不宣扬,知道的人不多。
    这番话对韶声说出来,却很是变了味,实在是意有所指。
    笃定韶声知道此事。
    韶声确实知道。
    这又牵扯到了另一桩往事。
    此事于韶声并不光彩。
    自她第一次跟着柳韶言见过齐朔,且受了他婢女的照顾后,她便会找到一切机会,远远地窥伺齐朔的一举一动。
    似乎这样做,她就一定能发现讨厌之人的破绽。
    ——当然,仍然都是借了柳韶言的光。韶声也没有多大的胆量,敢违背名门闺秀之仪范,独自观察一位并不熟悉的男子。
    ——反倒是如今,她救下齐朔,仿佛是借了天大的胆子。
    话说回这件往事。
    韶声找了许多机会,跟着柳韶言去见齐朔,自然也出入过齐府,留意到齐朔在府中练武。
    但她被齐朔撞见了!
    韶声并不敢贸然迈入齐朔的院子。只是在齐府园子的一扇花窗下,借着花木的掩映,偷偷往院子里看。
    练武大多是在早晨,日光仍藏在云里,天气还有些凉。
    韶声仅仅是站着,手脚有时也会泛起凉意。需要缩着身子走动一番,让手脚暖和起来。
    而齐朔只穿一件白色短打,仿佛丝毫不怕冷似的,捡起旁边木架上搁着的各类兵器,刀枪斧钺,一件一件地使过去。
    透过花窗,韶声看见他迅疾的身影,被窗格分隔成小块。
    当他停下歇息,她还能看见汗水顺着额头,流过齐朔美丽的脸,沾湿了脸颊鬓角的碎发。或是顺着下巴,流过脖颈,浸湿了胸前轻薄的衣衫,白玉一般精壮的胸膛,隐隐地透出来。
    韶声的脸当然红了。
    她迅速地撤回身子,靠在花窗旁边的墙上,捂住了胸口。
    她的心在扑扑跳,好像破胸而出,跳出来了。要把它按回去。
    青天白日里,衣衫不整,有碍观瞻!韶声在心中小声啐。
    站了一会,韶声又忍不住偷看。
    她不敢移动身子,脖子却伸得长长,脸与眼睛一道,全往窗里的院子转去了。
    此时院中的情形,却令她本就发热的脸颊,要红得烧起来了。
    ——齐朔不知是不是嫌热,竟然、竟然除去了上衣!
    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视线投向了花窗外的园子。
    韶声就这样,掉入了那双黑漆漆的,平静无波的瞳孔之中。
    她站在这瞳孔化成的黑湖中央,不由自主地沉没下去。
    目光与齐朔交错。
    韶声慌忙错开眼睛,脖子再次缩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不敢再看。贴着墙慢慢向外退去,低下头,捂住脸,似乎这样,才能感受到些许的安全。
    满脑子都是方才所见。
    走着走着,却迎面与齐朔撞上了。
    他站得离院门不远,已经整整齐齐地穿上了见客的衣袍。
    “柳姑娘可是认不清路?沿着外间的大路,往东边去,便可出园子了。”
    “齐某方才练武,身上不洁,失礼冲撞了。”他客气地对韶声一揖。
    他发现了吗?
    什么都不说吗?
    韶声垂着头,一言不发。她不敢看齐朔转身回去的背影。
    下意识地揪着旁边修剪得宜的花丛,新鲜青绿的汁水染了满手,有些被碾碎的叶子,甚至嵌进了指甲缝里。
    周围的园景变成一片幽暗。
    像是在祖母最爱让她跪的佛堂,香案上的木鱼,咚、咚、咚、咚,无穷无尽地回响。
    不,不是木鱼声,是她的心跳。
    后来,韶声回了柳府。她担惊受怕了好几天,却一直没从齐府传来坏消息。
    她觉得齐朔应当是发现了自己的。
    或许他根本不在意。
    当时的韶声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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