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疾想了想道:“我认得的秀才相公倒有,只是都是些闲散子弟,请他们来教导孩子,他们断是不肯的。霖二哥在外头做生意,认得人多,怎么不叫他打听打听?”
一说起霖桥,钱太太便又怄起一口气,“不要跟我提那个孽障,我现下听不得他的名字,我恨不得赶他出去!”
这时候她和霜太太倒真像是一对亲姊妹了,满脸都是做母亲的无奈与痛心。了疾也很识趣地打住这话,应承道:“那我在外留心,有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择定一个请到家来。”
琴太太又叫他去看看元崇,顺道留下来吃晚饭。了疾走前,特地将几扇窗户替她推开,放那太阳进来。西晒的阳光照到榻上去,琴太太憔悴的脸上裹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窝在那里笑一笑,有种脆弱的温情。
到月贞房里时,月贞倒还绊在巧兰那头,不在家,了疾便自去偏房里看元崇。元崇正伏在案上写字,看见他进屋便又惊又喜地丢下笔扑到他身上去,“鹤二叔!”
了疾抱他到榻上,问他:“文先生都走了你还这样用功?怎么不与哥哥到园子里玩去?”
元崇到了榻上还不肯下来,赖在他怀里扒着他的肩,“祖母说我们家都是做买卖的,还没有个走仕途的人,要我好好读书,大了去考功名,学二老爷去当官。二叔,什么是‘走仕途’?”
他恐怕连二老爷都不大记得是谁,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是位威武肃穆的老爷。仕途他也不了解,现就承担起了大人们的指望。
了疾替他觉得累,摸着他的脑袋淡笑,“学谁都好,可千万别学二老爷。”
偏巧给月贞在门外听见,笑盈盈地走进来,“要让你爹听见你这话,先就要打死你。”
元崇又黏到月贞身上去,月贞抱他抱得吃力,坐在榻上向了疾抱怨,“你看看他!又吃胖了,又长高了,沉得我抱不住!”
其实元崇身段倒不胖,只是长了张圆乎乎的脸,虎头虎脑的,满是淳朴敦厚。
陈阿嫂端上茶来,笑着插嘴,“奶奶可别这样说他,偶然奶奶不要他在您屋里睡,他回来就照着镜子说:‘是不是娘嫌我挤人?’他嘴上不说,心里能记好几天呢。”
一听这话,月贞止不住眼皮直跳,睐目将了疾窥一眼。幸而他如常地笑着,抬手过来摸元崇的脑袋,“崇儿这么大了,应当各人睡。”
元崇掰着指头憋着嘴咕哝,“一月里有几天我都是自己睡的。”
了疾逗他,“那几天怎么不跟着母亲睡?”
“母亲不叫我跟着睡。”
这两人只顾你来我往地逗趣,却把月贞说得胆战心惊,生怕露出点什么来。她忙把元崇放到地上,笑呵呵站起来,“鹤二叔还是到屋里去坐吧,这间屋子小,坐着没意思。崇儿也该睡一会了,陈嫂子,快哄他睡觉去。”
说话先溜了出去。了疾只当她是某种暗示,心念也不禁躁动起来,就跟着转到那边屋里。
进门果然不见下人,今日天大的新闻,大家都忙着出去同人议论是非,况且月贞早前又不在屋里,谁还在屋里守得住?
了疾看见她打帘子进了卧房,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脚步正在帘外徘徊,谁知她又钻出来,撞在他身上,撞撒了好几张绣帕。
月贞一一拾起来摊在炕桌上,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为撞到了他,还是为这堆帕子,“这是我闲时练活计做的,你拣一条,做得不好,不过一针一线都是我自己动的手。”
或许还为一份心虚,不过了疾不知道。
连他自己也有几分心虚,因为瞥见渠大爷的牌位立在供桌上。几个红漆的字十分鲜亮,引人瞩目,可以看得出来是时时搽拭着的。他丢下那堆帕子走去上香,将牌位盯着看一会。牌位也盯着他,仿佛是他那个憨厚的大哥在笑着关怀他。
他想到方才跟过来时,是怀着一点色.心的,此刻便更有些难为情和愧疚。
月贞在罩屏内疑惑,“你嫌我做的帕子不好?”
了疾又走进去,低着头说:“我这位大哥,一向是个敦厚的人。”
月贞把眼稍转一转,就知道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愧对佛主,就是愧对大哥,反正天底下,他对不住他自己一万遭,也不肯负别人一点。
她把两眼一翻,嘟哝道:“他要真是个敦厚人,肯定不会跟我们计较。”
他抬起头来笑笑,随手翻了翻帕子,“还有没有别的?你这些花样子都过于女气了。”
月贞想起来从前做过一条月魄色的,用银线绣了个月亮。她折进卧房里去,躬着腰在箱笼里翻翻着翻着,听见身后有慢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刻意压着,是不想惊动她。
她也就没起身,仍假装在那里翻,心却突突跳个不停。
那脚步声止在背后,一股檀香围拢过来,了疾的胳膊也围拢过来,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畔温柔笑着:“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到你房里来的?”
月贞尽管有了些经历,也仍觉得脑子有一片空白,无措地在他怀里转身,嗔他一眼,“天地良心,我可没有。”
了疾俯下来亲她,担心有下人回来,因此呼吸有些乱,动作也有些没章法。他依仗本能把舌溜进她嘴里去,想到在山上的那一夜,那些乱糟糟的画面并不深刻,但他仍记得那感觉,人像是入了魔,发了疯,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的心像是化在她软.绵.绵的嘴里,却有别的地方渐渐坚壮起来。月贞感觉到,愈发面红心跳,骨头也软了,神魂也软了,偏在这时溜嘴说了句玩笑,“你渠大哥可在外头盯着呢。”
了疾退开了一些,没奈何地笑着,“你简直有些不解风情。”
“难道你解呀?”月贞就是不服输,什么都要同他争辩两句,心里想她一定比他解风情一些,可怎么能说出来?
她把脸笑捂在他的胳膊里,好半晌才抬起眼,垫着脚又亲回去。
她的胳膊圈在他脖子上,慢慢摸到他光秃秃的脑袋,从四片嘴唇间笑了声,“你蓄起头发来会是什么样子啊?”
了疾便停下来,向她背后望去。那里是她的妆台,照着两个人,她足足比他小了好几圈,嵌在他的怀抱里,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
他看着镜子微笑,“我也不知道,连我自己也忘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说着就有些微妙的感觉,好像他十几年的光阴是中断的,其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记忆,如同被埋藏起来。如今又给她挖出来,续上了。
月贞扭头望一眼那镜子,觉得真是天造地设的两个人。她是兜转了许久才转进他的怀里,觉得自己真是辛苦,有一点酸楚的滋味,不免幽怨地扭回来剜他一眼,“你要是不出家,没准我到你家来,就是嫁给你了!”
他掐着她的腮说:“我要是不出家,恐怕身边早有好几个女人了。”
月贞想想也是,他要是不出家,以世俗男人的眼光看待她,说不准也就不觉得她好了。这一段遗憾,又恰恰是最好的。
这一日真如世事变迁,许多柔肠辗转,都有了一份结果似的,只不过有人喜,有人哀。
芸娘自打跟了霖桥从琴太太屋里回来,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哑巴了似的,躺在床上睡了半日。睡也睡得不安,却像不敢睁开眼,总是怕看。
到晚饭时候,她那妈妈进来叫她吃饭。她爬起来,才发现霖桥早不在家里。问妈妈,妈妈说:“二爷见你睡着,就换了衣裳到茶叶行里去了。他刚打南京回来,有些事情要去交代。”
芸娘不由得松下口气,从前是懒得见他在家里,如今是怕见他在家里。
她捧着肚子走到外间,立在圆案前,看了眼桌子底下的梅花凳。
那妈妈适才冷淡淡地给她拽出来,脸上透着点不耐烦。芸娘知道还是为她这个肚子,事情虽然了结,但众人的疑心却难消,只是拿她没办法而已。
她端起碗道:“他们说得难听吧?”
妈妈将几个丫头赶出去,也拽了根杌凳坐下,有些怒其不争,语重心长,“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话。太太虽然松了手,可事情到底是明摆着的。我的姑娘,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也不问别的,我就问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吧!”
芸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只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觉,浑身是虚软无力的,更兼挺着个肚子,越发觉得吃力,连笑也笑得吃力,“还能怎么办,许我吃我就吃,许我睡我就睡。”
说到吃,妈妈把几个碟子往她面前挪一挪,怄着气道:“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菜!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这还不是冯妈的意思,吩咐厨房里,往后一口好的都不给你吃!早上饶了你,那是拿二爷没办法!”
眼前都是些粗而无味的东西,哪能同从前的金齑珍馔比?芸娘一面嚼咽一面笑了笑,“妈妈别气,还有的吃就不错了。况且我这会也吃不下那些鱼肉。”
正说着,只见霖桥进来,提着个食盒,挂着外头酒楼的名牌。他挥挥手,赶了妈妈出去,自己将食盒里三个碟子摆出来。
屋里突然静默下去,只有“叮咣”摆碗碟的声音,一下下敲打了着芸娘的心。那颗心早是千疮百孔,哪里都在流血,倒不显得哪里尤其痛了。
她此时最突出的感觉,是对霖桥莫大的感激,以及莫大的愧疚。这两者把她的头低压下去。她一点点地挑着饭往嘴里送,两人并没有一句话。
“你预备永世不抬头看人了?”霖桥倏然笑了声,也坐下来吃饭。
芸娘适才看他一眼,他脸上还有些红肿,嘴角破了条口子,像寒冬腊月里生的冻疮,笑起来就显得拘束。
作者有话说:
了疾:今天我要给渠大哥诵一百遍经,再烧些纸钱。
月贞(翻个白眼):以后你亲我一下就给他烧一沓纸,亲一下就烧一沓纸,多浪费,不如我们从事丧葬业吧?反正你做白事也是专业的。
第63章 别有天(三)
傍晚太阳越来越大, 从未下过雨似的,地上被晒干了, 林荫里密匝匝的光斑, 在洞门外摇曳。半日的风波过去,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了。
又听见蝉鸣声,也有些干爽的炎热。芸娘坐在卧房的榻上, 把脑袋倚在窗台,隔着那一片低噪的声音,似乎听到那些翻涌起来的流言蜚语。另一只耳朵则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起坐声, 那声音每响一下,都叫她心肠抽紧一下。
他怎么还不出门去?
她心里催着霖桥出去, 逃罪似的。
偏生霖桥又打帘子进来,看见她靠在窗上, 那张凄淡淡的面孔映在暮色里, 有种衰败的宁和。他想劝她睡到床上去,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他们很少说这列关怀的话, 她一向不需要他的关心, 所以他从来不说,此刻要说,就不免觉得生疏。
他踟蹰须臾,走到对面榻上坐下,“往后一日的饭菜我使人到外头馆子里买回来你吃, 你想吃些什么头一日告诉我。”
芸娘看他一眼,诚心笑道:“真是谢谢你。”
要说诚心, 这片诚心里又有些心灰意冷的态度。不是针对他, 是针对自己。她心里不想再麻烦他什么, 又想到此刻是连拒绝的资格也没有,便什么也没说。
一连两三日,霖桥果然餐餐周道,都是在外头馆子里提了饭回来。厨房里的人他也不去说他们,知道琴太太的气难顺,便随她去。他私下里问底下生养过的媳妇妈妈该吃些什么进补,仆妇们不敢隐瞒,一一告诉,扭头又议论起来。
有人说:“我看那孩子保不定还真是咱们二爷的,天地下哪有这样的男人?自己的奶奶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他还费心伺候饮食?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就是疯!”
有人笑应,“不好说,咱们二爷本来就没个正经。你没听见过外头小厮背地里笑话他?说他在外头手脚大方得很,那些个下三滥的女人都拿他当个瘟才,八百年不来往了,逢年过节偏要使人请他。请他他也去,不论素日要不要好,先给她们撂下过节的银子!”
众人听后捂着嘴笑,“平日里不奉承,专赶着节下请他,那不是摆明了讹他的钱?”
“讹他也是一讹一个准!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咱们二爷做了这些年的生意,从没有个吃亏上当的时候,偏爱在这种事上吃亏。瞧,如今吃了这么个哑巴亏。”
“我看他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男人家爱脸面,不敢对外露出来。可说起来也奇怪,我竖起耳朵听了这两日,竟没听见他私底下打二奶奶。”
“也许真是他的种呢?”
“呸!要真是他的种,我这几十年的饭就算是白吃了!”
这些人什么古怪奇谈都肯信,唯独这个不信,都是一心喜欢看人家出乱子。
芸娘一是因为起坐行动不便宜,二是为避这些风言风语,益发不肯出屋子,成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然而坐在哪里都是发呆,脸上空洞得没有一点表情,魂早被抽走了。
只有霖桥在家时,她面上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这日在饭桌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只管忙你的,不用费心管我,也不用一日三顿饭都打外头提回来。你每日又是谈买卖,又是巡那些铺子,又是算账,偶然还要到茶山上去,这些都不够你忙的,何苦又跑来跑去的为我多费事?其实我吃什么都不要紧,本来就没胃口。”
霖桥意外了一下,这是她这几日对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不知道她私底下对别人如何,反正他每每回家来看见她都是歪在那窗户上,或是卧在床上,惨白的面孔,恹恹的神色,像个行将就木之人。
偶时他也想宽慰宽慰她,可斟酌了好些话在心里,又觉得真要说出来,仿佛那句都不对,哪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于是二人还是一如从前那样沉默。这沉默是一篾生了锈的锯子,卡在当中,往哪头拉都是痛,令二人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沉默。
但今日芸娘实在按捺不住了。他在家的时候越来多,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因为怕底下人领了琴太太的意,故意疏忽她。这让她开始怀疑他从前不在家的日子,恐怕也多半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
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个那么细心周到的人。可他越是周到,她就越是惭愧。
霖桥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要紧,横竖我都是东一趟西一趟跑不停,再多跑两趟也没什么。”
芸娘忽然搁下碗,把眼一阖,苦笑起来,“你就不觉着累?连我都替你累得慌。”
霖桥端着碗不作答。芸娘再吃下不去了,起身缓缓往卧房里去,横卧在床上。
隔了片刻,霖桥也打帘子进来,在屋子里跺了几圈。太阳被他的身影折来折去,万籁俱寂里响彻了撕裂的蝉声,金色的午后,他的妻子睡在床上,一切显得那么安详。仿佛他们的日子最初就该是这样,此刻只不过是回归原位。
可芸娘的大肚子就是那一圈灰迹,它时时提醒着,曾经错位过。
他决心去包容它,像从前包容她的一切。他走到床沿上坐着,歪着脑袋看芸娘偏在里头的脸,“月底你就要生产了,我再请大夫来替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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