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痴呆呆的眼慢吞吞地将了疾从脚照上去,空张着嘴,发着“嗯嗯”的傻兮兮的呆笑。整张嘴里,只剩左边牙龈上还剩一颗牙齿挂着,像个黑魆魆的无底洞前遮了一丛无济于事的荒草。
小厮将了疾请到梳背椅上,叫丫头看了茶,“老爷去年就不会讲话了,人也越来越犯糊涂,今天倒像是认出了鹤二爷,还晓得笑。”
了疾斜着眼看四轮倚上的老头,心内有一阵哀悯不能言说,只得勉强一笑,“也好……否则听见大哥没了,大伯还不知怎样伤心。”
那小厮又接了丫头端来的果碟子进来,摆在小几上,陪着说话,“正是鹤二爷说的这话。老爷最疼我们大爷的,偏大爷又走他前头去了。亏得如今不晓得事,说了他也是傻笑。”
这会快赶上开午饭,人也差不多饿了。小厮见了疾只吃茶,便将果碟子捧到他眼皮底下,“鹤二爷拣块果子吃,这是从新大奶奶娘家带回来的。”
了疾从不食杂,听见这话,倒是很给脸面拣了一块,“你们新大奶奶娘家是做的什么勾当?”
“就是卖面果子的。他们章家有几间祖屋,当中正好有间向着街面上。她哥哥读书不成,就学了这手艺,开了面果子铺。”
自幼出家的缘故,了疾没有富贵人家的高眼,看待众生一向平等,“不容易。他们家都有些什么人口?”
小厮笑答:“当爹的死了十几年,现剩个病殃殃的老母,一个哥哥,一个嫂嫂,两个小侄子。贞大奶奶在家呆了这些年,哥哥嫂嫂嘴上不说,心里早烦了。”
了疾低着眼看汝窑盅内的茶汤,轻盈单薄的草青色,有些像月贞跑在路上的样子,看似活泼闹腾,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恬静。
这样简简单单的姑娘,进门便守寡,又是到这样他们这样的人家,他的佛性忍不住为她揪起一点心。
“一会二爷是回家用饭还是在咱们这边用饭?”
那小厮蓦地问,了疾拉回神来应,“噢,下晌庙里的十几个徒弟过来,我要接引他们,只好就在这头用饭。”
“那小的叫厨房备好斋,送去太太屋里,您在那屋里陪着用。”
了疾道了句“多谢”,又将眼落在四轮倚上。大老爷一双空洞的眼痴痴地望进虚空里,微张着嘴发笑,淌了满襟黏糊糊的唾沫。
小厮掏出帕子去替他揩,他嗓子里益发拼着力笑,只笑出“嗯嗯”的含混的声音。
“大伯。”了疾喊了他,又无话可说,在梳背椅上睇着住他,像一位佛陀,目中的悲悯始终带着一点淡远的距离。
他那双半阖的眼彻底一扇,立起身来,“我先告辞了,请费心照看大老爷。”
小厮将他送到廊庑底下,他由右首廊下绕出去,斜筛下来一条光,绝望地扣着他的身,欲留留不住,他一径出了院门。
下晌小慈悲寺的众僧到齐,次日天不亮月贞要到灵前去,因此早早就歇在屋里同珠嫂子闲话:
“嗳,我问你桩事,太太怎的不同老爷在一个屋里住?上晌鹤二爷去给太太请安,我听见太太说叫他去老爷屋里给老爷请安。怎么你们大家里,夫妻俩不住在一处的?连老爷我都还没见过呢。”
珠嫂子搁下绣绷,谨慎地把贴在窗纱上瞟了眼外头,“见与不见都不要紧,老爷犯糊涂了,就是去见,你们也说不上话。”
“犯什么糊涂?”
“老爷头几年腿脚就不好了,后来慢慢的路也走不动。一病拖着一病,去年又哑了,脑子也彻底不省事。大夫说受不得吵闹,太太当着家,常来常往的人回话,怕吵嚷着老爷,就将老爷腾到僻静些的屋子里去了。”
月贞因问:“老爷跟前都是谁侍奉呢?”
“一个小厮,几个丫头。”珠嫂子摇头叹息,“倒是有好几房小妾,可她们到底年轻,嫌老爷病了邋遢,不愿去侍奉。太太也懒得管她们,随她们在家里闲着。”
月贞脑子里渐渐活动起来,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要说。忽然听见一声金锣响,远远的,振得人神魂一抖。
珠嫂子瞥着窗纱道:“大约是和尚们在试家伙,子时就要开坛,明日卯时你就要到灵前去烧纸,今晚可得早些歇着。”
窗外业已黄昏,太阳迸发出热烈的余影,是金红色的光,撒了遍地。地上仿佛烧起来,却烧来几分凉意。
次日天不亮,便有两个婆子来请月贞到灵前侍奉。月贞换上崭新的麻孝,跟着往外头去。婆子在前打着灯笼引路,一面嘱咐,“贞大奶奶,这会还不许哭,等一会日出东方,见光了你再哭。”
丧事也经过几遭,还没听过这个说法。月贞因问:“这是什么讲究,也是鹤二爷说下的?”
“噢,这倒不是,是咱们乡下的老说法。不见光哭死人,哭声就是把人的魂魄挽住了,叫他不能安宁。迎着日出哭最好,他的魂魄跟着引魂的阴差去,不能驻足,哭声就是送他了。”
这却为难了月贞,哪有那样巧的眼泪,迎着日头说来就来,“我前几日夜里分明听见有人哭灵的。”
婆子笑道:“唷,那可不一样,咱们是下人,哭一哭没要紧。您是大爷的妻室,您哭他,他自然舍不得跟阴差走了嚜。”
月贞虽不信这些说法,也只得照办。没要紧,反正是将就死人。
遐暨灵堂,厅门大开,灵前左右各烧着两排新换的白烛,微弱的火苗子被风吹得打偏,然而风一停,立时高涨,窜成了一根根火炷。
换班的下人先到灵前磕头,无声无息的退出去,让月贞进门。
前头躺着口偌大的棺材,上了黑漆,烛光在上头跃动,像是乱糟糟的诡异的舞蹈。静得真可怕,月贞忙扭头,伺候纸腊的两个丫头就立在身侧,却是吐息无声的,不过好歹是活着的人。
她扭回来,棺材前头竖着灵牌,红漆描的名字。那名字她听得少,称呼他一贯是“大爷”,“李家大爷”,因此她默念起来感到陌生。却是一记鲜艳的烙印,永远刻在她的命运里。
她对着那名字捉裙跪在蒲团上,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心里怀着一丝虔诚烧过一回纸。
留神扭头瞧厅外的日出,天没亮,一轮月光光地悬在场院对面的廊檐上,映着黑的瓦,是一整片黑幕。下人们穿着素白的衣裳在底下长廊来往,七七八八的人,却是静悄悄的。
这是死人的地界,月贞忽然感觉到死亡的荒寂。
这会才见一班和尚打对过大门进了场院来,领头的正是了疾,身披大红袈裟,手捧木鱼,原来将将卯时。了疾领着一班和尚到厅门前,自己先进门,跪在领一个蒲团上,这是他为人亲者的礼节。
月贞起身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转而递给他。他烧完起身,向月贞合十作揖,“大嫂请节哀。”
月贞心里是没有哀的,只有一点被周遭沉寂烘托出的惶然。此刻他低垂的嗓子打破这种吊诡的沉寂,使她不由得大松了口气,“你们这就要开场了么?”
“他们拜过就开场。”
说着,他向厅外招招手。和尚们一个一个地进来合十祭拜。他让到一边,与月贞并立一处。
和尚们身上带着浓浓的檀香,厅内也点着香,熏得周遭阗满古朴腐旧的气息。月贞是新人,有些不适应,安定不下来,眼珠子低着转一转,又转到了疾身上。
没法子,眼前这些人里,她与他算是最熟的。她只能同他说话,“我刚还想哭来着,可这会太阳还没出来,他们不许我哭。一会太阳出来,我只怕我又哭不出来了。”
了疾也不知她哪来这么些话讲,看她有些怯怯的,只得耐心宽慰,“实在哭不出来就算了。这是乡下的规矩,其实没什么道理。”
“他们说算是送你大哥。”
了疾弯起一点笑,“人死如灯灭,送不送他,他看不见也听不着。”
月贞两眼在他身上滚一圈,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他要是看不见听不着,你还来做什么法事?”
最后个和尚进来拜过,了疾也要出去了。他擦身而过,嗓音泠然,“做法事不一定就是为超度死人,也为超度活人。”
月贞迎着他的背影望出去,场院当中搁着的个新的鎏金大火盆,由了疾敲着木鱼领头,和尚们绕着火盆慢悠悠打转。嘴唇翕动,唱着嗡嗡的经文。月贞尽管听不懂,也不妨碍她的眼睛跟着了疾打转。
汹汹的火光点亮了晦暗的黎明,跳跃在了疾的平静的面庞上。或许是出家人的关系,看淡了生死,不像家里别的人,装也要装出悲痛的模样来。他不用装,大家也不会怪罪他,只觉得是他出家人悲喜不露于色。出家人就是有这点好处。
然而他最大的好处,在月贞看来,还是长得好看。似乎在他淡如绮月的目光里,沉默着不同于人的良知与智慧。
月贞对好看的东西总能轻生好感。在家时听见卖花的老婆子吆喝,她偶然也要拿两个铜板去买一支来戴。
她嫂子总说她:“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姑娘不当家不知道柴米金贵,只晓得乱花钱。”
话虽如此讲,可她嫂子自己也站不住脚,常也买些绢花来戴。月贞不爱同她吵嘴,便笑嘻嘻地说:“我打扮得好看些,给说媒的人瞧见,自然也给我说个好看的相公嚜。”
她嫂子搭口啐道:“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本来你这八字就难嫁,还挑三拣四嫌这个嫌那个的。”
月贞咕哝着驳她,“过日子,看都看不顺眼,还说别的?”
嫂子笑她,“你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等着吧,迟早等成个老姑娘。”
终于叫她等来了李家,却被骗了,大公子长得也不好。不过算是嫁出来了,从此家是再回不去的。她哥哥嫂子好容易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来,一定不肯再接手回去。
思量着,边上有个丫头轻轻扯她的衣袖,“贞大奶奶,太阳冒头了,该哭了。”
月贞朝天上眺望,天际将将翻了一线红光,也不知什么时辰。她“呜哇”一嗓子,回身跪在蒲团上。
难得回想回想家里逼窘的境况,果然有些催人眼泪。
她这一嗓子嚎出来,连了疾也一惊。他将半阖的眼炯炯睁开,正转到厅前,看见月贞瘦瘦弱弱地跪在那里,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动,哭得比上回在他姨妈屋里情真意切许多。
他心里有些发紧,手上的木鱼也敲得紧了些,替她在心里诵祷了一段别的经文。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听玉僧(五)
这一念间,晴日半出,暖云初生,灵堂的沉寂渐渐被来客打破。诵经声,唱喏声,摩肩接踵地迎来送往,阖家递嬗忙碌起来。
宾客吊唁后,男女分开,挪至灵堂两面的耳房内歇息。男客是两宅里的男人坐陪;女眷则由琴太太同了疾的母亲并两位奶奶招呼。
琴太太先到了,客还零星。她不急着进耳房,由个老妈妈搀扶着,跨进灵堂来。底下丫头忙搬来根杌凳搁在火盆前,先紧着她烧了回纸。
月贞跪在旁边,挪转膝盖请安。琴太太噙着点泪花,低手拈帕蘸蘸她满面的泪渍,“吃过早饭没有?”
“赶着到灵前来,还没吃过。”
琴太太些微板住脸,“这些老妈妈婆子们,鬼摧的似的。急什么,卯时到这里来就是了,怎么早饭也不叫你先吃?还捱不捱得住?”
月贞点头回,“捱得住。”
琴太太朝厅外望一眼,“这会在做法事,你暂且离不得。再捱一阵,一会晌午回房去吃好的,啊。”
说着叫跟前服侍的冯妈传话给厨房,刺参鲍肚,总之不能亏待月贞。
天花乱坠的好东西,月贞听得两眼发昏,哈喇子险些淌出来,趁跪着,便磕头谢过。
琴太太又再嘱咐两句,给冯妈搀起来,欲往旁边耳房招呼女客。退到门外,回身看月贞,她跪向灵前,又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眼泪落不完,哀恸得时宜事宜。
那冯妈低声向琴太太笑道:“咱们这新大奶奶真是的,哪里来的这些眼泪?”
“管她哪里来的。”琴太太微笑着睇住月贞的背影,“晓得装样子就好,难得是装得像。不跟现在的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都挂在脸上,白叫人看笑话。”
其实月贞也是年轻姑娘,不过二十岁。但跟十四.五的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纪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欢这样小门户的姑娘。门当户对的媳妇,娘家势力也大,轻易做不到她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她手上来,往后就只能听她的。
冯妈忙点头说是。
背后忽然来客,吆喝了一声:“哎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没了?太太请节哀!”
琴太太一回身的功夫,脸上已重挂悲愁,“就前头成亲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叫我从此不知怎么活!”
廊底下走来两个锦缎素裹的夫人,疾步来拉她的手,安慰来安慰去,总是那些话。
月贞跪在厅里侧耳听觑,一行人轰轰烈烈地进了耳房去了。渐渐又添了新动静,两边耳房里都像是开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语寒暄,热闹非凡,丧礼成了个沸反盈天的集会。月贞错乱得简直不知作何情绪,该悲还是该喜?还是接着悲吧,总不会给人挑出什么错。
慢慢将眼睛哭肿了,有婆子搀她起来,悄么说:“奶奶去吃午饭吧,今日可以歇着了,明早再到灵堂来。”
众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领着,到预备好的厅上用饭。这是规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法师吃饭,因为他们受了十诫,是不吃晚饭的。一日统共两顿饭,给耽搁了那还了得?
月贞不晓得庙里的规矩,把跪麻的膝盖搓了搓,趁乱碾上去,追上了疾,“鹤年,我不认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随之止步,纷纷合十行礼喊“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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