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御林军看向这边的眼神,云岑反应过来他父亲的人很可能也在。怕被父亲逮住,他只能飞速缩回了身子,藏匿在了窗边,收敛了存在感后,他心中又冒出丝不甘——他想要阿桑看见他。
等他悄悄露出头,就发现已经没人注意他了,因为回宫的队伍来了。
随着队伍越走越近,玄扶桑的身影终于落在了他的眼中,他的目光也就彻底黏在了玄扶桑的脸上。
透过那双比起平时显得有几分黯淡的眸子,云岑仿佛能触摸到她心底的哀伤,心底见到她的喜悦里又添了抹怜惜。
不过还好,她看起来并没有哭过的痕迹。
她没有哭啊……云岑就这么痴痴望着玄扶桑走近,陷入了回忆。
上次见那张总是挂着笑意的脸染泪的模样,还是六年前,玄扶桑五岁生辰后的第三天,也是先皇后去世后的第三天。
本来不该在那日进宫的他,央缠了母亲在去见太后时带上了他。
那时他还对死亡没什么认知,只是听闻玄扶桑生辰当日皇后难产而死,皇上至今也昏迷未醒,他很担心她,想见她,也想把迟了的生辰礼补给她。
那生辰礼是他专门花了一年的时间,从无到有,独自摸索着做出的一盏绢纱檀木花灯。
纱上的扶桑木纹样是他从古籍中翻找出来,亲手画上的。就连中间的蜡烛他都在表面雕刻了祥云绕山的纹样。
期间因为手生废了许多原料,他的手也受过好多次伤,可就算他拼尽全力,也还是没能在她生辰那天把灯做到完美,如今做到了他只想立刻拿给她看。
趁母亲不注意,云岑小心翼翼地提着灯,偷偷出了门去找玄扶桑,结果在经过御花园假山时,他偶然间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得益于自幼习武,云岑的听力向来要比常人敏锐些。他依稀辨认出是阿桑的声音,便转了方向悄悄往假山深处走去。
他也想过,阿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可身体还是径直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
傍晚的假山里光线昏暗,又没了声音指引,他只能点了灯继续找。
走走停停中,他忽然看到了一个坐在地上的女孩,她一身玄裙白袍,头埋在了膝上的臂膀里,看不清是谁。
那女孩衣摆上沾了些泥土,连发丝也有些乱了。玄扶桑身份尊贵,绝不会如此狼狈,可云岑看着那个身影,只觉得那就是她。
他正想向她走去,却听到了两个字如利箭袭来,把他直接钉住了。
“出去。”
听了这话,云岑的内心有些生气自己竟然把别人认成了阿桑。
那声音虽然听起来像是玄扶桑,可那语气是完全陌生的,并非高声怒吼,而是毫无起伏的陈述。
不似玄扶桑的柔风细雨,反倒冰冷得让他有些颤抖,像是百丈寒冰,千里飞雪,不容任何人接近。
在云岑的记忆里,玄扶桑永远都是温婉宽容的样子。
对任何人,不管高低贵贱,她似乎都是一视同仁的温和可亲,礼貌周到。任你如何表现,她都不会少一分笑意,也不会多一丝青睐。
她才不是阿桑,阿桑才不会这样说话。
可她的声音又真的太像了,以至于让他犹豫地问出了声,“阿桑?”
眼前的女孩缓缓抬起头,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他看到了那熟悉无比的面容。
那张脸上他习惯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泛着点点水光。
大玄独一无二的明珠玄扶桑,竟然仪容不整,独自躲在阴暗无人的假山角落里哭……
不同于以往平易近人的模样,此时的她,好像把全身的刺都竖了起来。她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根本不在意的陌生人。
比这阴狠恶毒百倍的眼神,云岑都可以轻松应对,可对着她这没有多锋利的目光,他只觉得整颗心都被她轻飘飘地刺穿了。
云岑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鬼怪,被施了幻术,才遇到这样反常的一幕。
他看到她轻启了唇,听到她用他最喜欢的声音,语气更冷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出去。”
他云岑是谁?若是别人敢用这种态度冲他说这种话,他一定要狠狠赏那人一脚,碰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定要让人拉下去打死才算。
可是……可是面前的人不是别人,她是阿桑,她这样对他,他却只想凑到她面前哄她展露笑颜。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脑子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具体该做些什么,明明想到她身边去,可又因为她的眼神有些退缩。
纠结了不过几秒,最终他还是选择了遵循本心,提着那盏凝聚了他一年心血的花灯,一步一步坚定地缓缓向她走去。
他越接近她,她的眼神越冷,顶着钻入骨髓的寒意,他还是走到了她身前,与她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啊?”
“……”
“那我不看,只是陪着你,可以吗?”
“……”
“你一个人,不安全。”
“……”
“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
他谨慎地捧起了那灯,烛光把她寒凉的双眸映照得有一丝暖意,也给了他勇气,“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生辰礼。”
说完这话,他就吹灭了烛火,让假山重归一片幽暗,对着她的身影乞求道:“我什么都不看,阿桑,你别让我出去。”
可能是他的语气太可怜,黑暗中,阿桑竟然伸出了手,接过了他的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云岑都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喜出望外,同时他也会怀疑,那时所见实在太过反常,会不会只是个梦?
如果是梦,那为什么他的花灯真的送出去了?
如果不是梦,那为什么阿桑从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件事?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缘由,他也默契地从没有主动提过,这件事好像就这么从时光里定格,变成了他与她共同守护的秘密。
看着楼下神情平静的玄扶桑,云岑心里庆幸她没有哭的同时,又有点遗憾。因为那天后再见面,她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再没有见过那样的阿桑。
他倒也不是想看她哭,他只是想要看到更多不一样的她。
他很喜欢平日总是微笑着的阿桑,可他也很喜欢那时陌生的,冰冷的,流着泪的,似真似幻的阿桑。
那样的阿桑分明拒人千里之外,他却恍惚觉得那是他离她最近的时候。
那样的阿桑,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看见了,就好像她是一件还未问世,就被他私藏了的宝物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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