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船行至对岸,赵鸣琴无心观景,一颗芳心皆系于沈舟颐身上。
赵鸣琴叫德贵先上岸候着,自己却迟迟不下船。她衣袖还是湿的,借着岸边垂柳花影的遮挡,若有若无又蹭了下沈词安的手背。两人心照不宣,德贵既然不在,也不必那么矜持。她道:“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下次我还能再遇见你吗?”
沈舟颐似怜似厌,疏离中夹杂一丝缱绻。他白净若明透的指节轻轻搭上赵鸣琴的下颌,诱惑着,将她秀色的脸颊抬起来,眸底有东西晦暗不清。赵鸣琴随之震颤,周围浓郁的花香直透鼻窦,熏得人昏昏欲醉。他在她耳边气息倾洒,“我家世不好,你不会再想见到我的。”
赵鸣琴全身骨节纷纷如融化。
这时德贵在不远处招呼,沈舟颐便送赵鸣琴下去,好言好语辞别,才纵舟而去。赵鸣琴回味着他方才暧然不清的话,喜愁交加,呆立良久,浑然似泥塑木雕。
……
贺府,贺老太君把戋戋叫过来商量对策。
晋惕那日的行为实在令人后怕,若戋戋真被晋惕强行掳去,被占清白,那她岂不就成为无名无分的外室,有何脸面做人?
贺老太君道:“不妨和魏王府明言,他魏王府若想要你做儿媳,干脆赶紧下聘礼、立婚书,似这般不清不楚下去,最后吃苦的只有咱们贺家。”
戋戋依偎在老太君怀里嗯了声,她其实也甚犹豫,相恋了这么久,若说她对晋惕无情是假的,可若就此嫁入王府,又顾虑重重。
老太君道:“瞧他那日的模样,也是真心在意你,想来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真娶你为正妻的话,你就嫁,咱们全家都盼你嫁得好。至于其他不必担心,天塌下来都有祖母和你舟颐哥哥呢。”
戋戋黯淡道,“舟颐哥哥能替我挡晋惕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替我挡。”
贺老太君继续自己的话茬儿,“做妻可以,做妾却不行,你须得叫晋惕知晓。我贺家的女儿还没有给人做小婆的,便是天子的贵妃也不行。”
戋戋心想晋惕倒也不是故意吊着自己,或许他实在有困难,他那个王妃的妈,着实不是省油的灯。聘礼多少、婆母刁难,都不是她最着急的事,她真正想弄清楚的,晋惕究竟是不是那个让她陷入无尽噩梦的黑影。
近来梦中那人越发清楚了,他有时候会轻轻剥掉她的衣衫,两相拥抱中,她可以朦胧地看见那人肩上有一块胎记,指甲盖大小,绯红的颜色,如流动跳舞的火焰,形状恰似佛经中描述的红莲业火。梦中那人的体温那样炽热,炽热得几乎要把她融化掉。
若是可以剥开晋惕的衣衫,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胎记,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可这不能做到,她是未嫁女,怎能行如此荒唐之事。
计较着心事,戋戋回到敞厅,见贺若雪和若雨两姊妹正在喂鱼。贺敏也在,他近来书读得不错,春闱有希望考中举人。兄妹几个俱在,却在说着沈舟颐的坏话。
贺敏向来轻蔑商人,鄙视沈舟颐这等没半点功名的白丁。近来因合院之事,贺老太君和贺二爷又都对沈舟颐甚为推崇,贺敏便更加不爽。
论理他才是贺家这一代的男丁,将来贺家合该他来掌权。没事合并什么院子,这下好了,叫沈舟颐平白无故抢走了当家的位置。
戋戋听几耳朵,晓得贺敏只爱逞口舌之快罢了,纸上谈兵,其实并无什么真实本领。贺敏想娶名门千金,还不是得靠她这妹妹先嫁去魏王府来换。只是她对沈舟颐也是半利用半防备,懒得因他而得罪自家姐妹,便佯作没听见径自去了。
回去拆开晋惕给她的薛涛笺,细细阅读,耽搁了整整一下午。晋惕字里行间无不流露着挽留与爱慕之情,缠绵悱恻,直透纸背。
戋戋合闭信封,闭目良久,心下好生难以委决。她对晋惕其实还有爱念,欲跟晋惕把话说清楚,可因着上次的教训,她再也不敢私下单独见他了。
第8章 绵羊
沈舟颐将茶叶和药材交付后,又往钱庄去,把贺家因丧事而欠下的两万贯外债还讫。诸事完毕后暮色霭霭皎月已出升,他便打道回府。
沈贺两宅之间的围墙既已推倒,回沈家也是回贺家。
贺老太君知沈舟颐连日来为贺家奔波还账辛苦,命庖厨烹了一大桌子菜,鸳鸯牛肚丝,火烤金银猪蹄、樱桃甜汁焖鱼、荷叶梨肉、白丝卷……琳琅满目,杯盘交叠,满满当当的,阖家聚在一起举杯犒劳于他。
席间又谈起沈舟颐的婚事,如今沈舟颐既愿帮衬着贺家、又对戋戋无非分之想,贺老太君是很愿意为他做媒的。
若雪和若雨都好奇未来嫂嫂,戋戋提议道:“不若舟颐哥哥哪一日带妹妹们往五里巷去,也好提前拜见拜见嫂嫂,做个认记。”
她一饮酒就上脸,此时眼尾泛红喜动颜色,莲白罗裙,天然美丽,恰如碧桃蘸春水。
沈舟颐凝视她半瞬,微微笑说:“碎挼花打人,我怕得紧。成婚却是不急的。”
贺老太君心叹,如今若雪和若雨的婚事都定了,唯有戋戋和晋惕纠缠不清着。能和魏王府缔结鸳盟自然是好,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系在晋惕身上。
将来等沈舟颐成家立业,还得叫他多为戋戋留意着。他常在外面行走,必定比她这坐井观天的老妇人多认识些豪爵勋贵。只要是四品官以上的门第,戋戋都可以考虑。
东聊西扯,又谈起了往事。当年贺老太君在临稽郊外的李家山遇难时,戋戋不过六岁。马车车轮开裂,贺老太君被受惊的马摔下,跌在悬崖下昏迷不醒。那地方荒山野岭,有豺狼出没,随行的护卫丫鬟都四散逃命去了,唯有戋戋巴巴跑到驿站,哭着求驿官救老太君的命。可怜小姑娘稚嫩的年纪,跑得绣鞋也丢了,浑身是泥巴,豺狼猛虎都不怕,只哭着喊着救祖母。
戋戋涩然垂下头,“这事祖母说过很多遍啦,还提做什么。”
贺老太君慈然道,“戋戋就是祖母命中的贵人,咱祖孙俩相互庇护着,谁也离不开谁。”
此刻阖家俱在,贺老太君却丝毫不掩对戋戋的偏袒之情,就连男哥儿贺敏都受到了冷落。有老太君在一天,戋戋就是贺家毋庸置疑的明珠,谁也动不了她。
贺二爷和吴暖笙均微有自得之色,三房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沈舟颐也赞道,“戋戋妹妹自幼就是有孝心的。”
戋戋望向沈舟颐腰间的莲花佩,“舟颐哥哥把母亲的遗物随身佩戴,不也很有孝心么?”
沈舟颐幽幽道,“虽然如此,远不及妹妹。”
他抬箸为她夹了一片笋丝,笋丝浸在冰中,晶莹剔透。言有尽而意无穷,他要说的并不是字面,而是什么更深的含义。
……就仿佛他知道了什么。
戋戋垂下头,口中慢慢咀嚼着笋丝,不知怎地一股凉意溢过唇腔直冲天灵盖,连带后脊梁骨都跟着凉。
余下贺老太君与贺二爷又谈家里的闲事,女眷们各自说话,嘈杂热闹。杨钢蹑进厅室中,在沈舟颐耳边道,“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沈舟颐微疑,暂时辞别老太君等人,和杨钢一路往沈家正门口。来客不是别人,正是昔日在白鹿洞书院的同窗顾时卿。
暌别经年不见,两人早已断了联络,却不知为何今日忽然造访。
顾时卿对沈舟颐甚是热络,带了两大箱子的土仪。
请客入室,奉上三杯水酒后,顾时卿道:“当年你父母出事,你撂下白鹿洞的课业回来奔丧,同窗们都巴巴等你回来。谁料你一去不返,继承祖业,做起药材生意啦。我在临稽费好大劲儿,才找到你这儿来。”
沈舟颐年少时确实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两年书,和顾时卿只是泛泛之交,实说不上亲厚。顾时卿冒昧造访,正乃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有事相求,便是有利可图。
沈舟颐常在商人中摸爬滚打,于人情处事这一套心知肚明。顾时卿将带来的礼物件件展示给沈舟颐看,原来土仪只是最表面的一层,箱子底下尽是绫罗珠宝、银票金银。另个箱子中,小心存放有古画真迹和佛经典籍,都是常人求而不得的稀世孤本。
顾时卿道:“当年约好‘苟富贵毋相忘’,小弟幸而发达了,小小菲仪不成敬意,还请兄弟收下。”
沈舟颐神色甚是平淡:“时卿兄特意造访,有话不如明言。”
顾时卿不卖关子,“小可斗胆,问沈兄家中是否有位如花似玉的妹妹?”
沈舟颐眸中冷光闪了闪。
顾时卿继续道:“沈兄和贺小姐昔日有婚约我知道,但你那位妹妹可不是平凡人,她为魏王府的世子爷所青睐,不是常人所能肖想的。”
沈舟颐瞥着那些黄白之物,“原来顾兄早投在魏王府门下,今日是特来游说我的。”
顾时卿道:“虽然如此,小弟也真心为沈兄好。人生在世,你我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虽现在偶然发迹,不知什么时候就急转直下了,怎能斗得过真正的贵人?”
“就譬如前日,沈兄有几条命敢当面顶撞魏世子?况且你妹妹和魏世子情投意合,她早已是魏世子的人。魏世子来带走自己的女人,有何不对?当年沈兄若在白鹿洞书院考□□名,加官进爵,现在或许能与魏世子较一较。然沈兄现在只是药石商人,说不好听点属下九流,须得拎得清自己的身份。”
这话说得直白,沈舟颐听罢目光沉沉,并未反驳。
顾时卿估摸着他可能动摇了,进而指着那两大箱宝物道:“这些都是魏世子赏给沈兄的,足够本钱再开一间大药铺了。若是沈兄明白魏世子的意思,就收下。”
沈舟颐沉吟片刻,起身去审视那两个大箱子,骨节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那些冰凉的珠宝,似乎对这些富贵颇有兴趣。
顾时卿满拟此事圆满,准备回去和晋惕复命,却听沈舟颐举重若轻的一句,“恕难从命。”
……
贺家大爷在时,做的原本是倒卖草药的生意。贺二爷因腿有残疾无法外出经商,便一直给人看病,多年来因老实稳干倒也攒下些许名声,时不时还有机会入勋爵府第给贵妇人们问诊。
奈何他医术其实并不精,误诊之事时有发生,一趟诊下来挣不到钱反而被勒令赔钱。如今沈舟颐年华正盛,担当贺家顶梁柱之责,贺老太君便琢磨着叫贺二爷退下来养腿,莫要再四处惹事了。
然贺二爷嗜好医术,端是个闲不住的人,对贺老太君的劝告左耳进右耳出,仍然四处给人瞧病。贺老太君无计可奈,只得由他。
戋戋上次被晋惕吓怕了,连续几日来自封在深闺不出。需要什么贴身的物件,都是叫清霜上街去买。清霜每次出门,都能带来不少外界的消息。
临稽百姓都在议论着魏王府世子爷要娶世子妃的事,对方乃江陵赵阁老的嫡女赵鸣琴。
清霜愤愤不平:“魏世子当真是个负心人,缠弄小姐,还要娶正妻,把小姐当成什么人了?他是存心想让小姐做妾。”
戋戋正自梳妆,听晋惕要议亲,手中画眉的笔骤然断了。她怅然若失,丢下眉笔,躺在锦被上把脑袋埋起来也不说话。明明是一段孽缘,她极力劝自己忘掉,却怎么也忘不掉晋惕这个名字。
她哑声道:“他要议亲与我何干,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和我说。”
清霜语塞,“可是……”
“小姐嘴上说不相干,其实还是在意他。”
戋戋缄默,棉被内传来细细的哭声。半晌哭声又停止,似乎不是为晋惕而哭,而是哭自己命苦。她流了一场眼泪,释放压力,哭后反倒好受多了。
贺老太君要靠着沈舟颐给贺二爷还债,因而数日来格外讨好沈舟颐,流水似的珍馐美酒,日日不重样地烹饪。这日仍然等沈舟颐一道用晚膳,等来等去等得众人都饥肠辘辘,也不见沈舟颐归来。
问邱济楚,邱济楚说今日他单独去卖货了,没和沈舟颐一道。
月上中天,临近夤夜,沈舟颐仍杳无音信。贺敏和贺若雨等人都困倦不堪,先行回房休息,唯戋戋留在寿安堂陪贺老太君等着。
贺老太君有种不祥的预感,命人出去四处寻找沈舟颐。两拨家丁兜兜转转,整个临稽城都找不见人。贺老太君厉声命其再找,邱济楚也感事情不妙,领人往湖边踅摸。
折腾了一夜,才见杨钢扶着沈舟颐回来。沈舟颐气息奄奄,右手手臂沾满鲜血,双颊更苍白得可怕。
“一伙黑衣人烧焚我家商船,还逼公子跳湖。”
饶是杨钢这铁骨铮铮的硬汉,亦灰头土脸,脸上有零星泪水,“有人存心想要公子的命!”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绵羊
贺老太君这一惊非小,险些晕厥过去。戋戋搀着祖母,见沈舟颐伤成这样,亦暗暗咋舌。
贺二爷手忙脚乱地将沈舟颐扶进内室,欲为他请郎中医治。然伤者却疲惫地摆摆手,示意不必。原本论起行医用药来,沈舟颐自己便是临稽城数一数二的行家,与其叫那些庸医迁延病势,不如自行医治。
他低声念了几味药,都是止血护气的,贺二爷听罢立即去准备。邱济楚拿来银针和药酒等物,帮他施针。
邱济楚只是卖药材的商人,于接骨一道并不熟悉,甚至连穴位都不大能认清,还得靠病人指导着下针。
当下欲剪开沈舟颐血污的衣襟,却被沈舟颐轻轻制止了……原来贺老太君、若雪、戋戋等府上女眷俱在,沈舟颐如何能众目睽睽地袒露肌肤。
戋戋会意,借口将贺老太君等人暂时请出去了。她心下戚戚然,也盼着邱济楚能把沈舟颐救回来。
杨钢也受轻伤,长剑丢在旁边,两个侍女正给他上药。
贺老太君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何人这般欺辱我贺家?明日老身便去临稽府报官,还没王法了不成?”
杨钢道,“八成是魏王府的人。”
贺老太君骇然,“魏……魏王府?贺家并未得罪过魏王府,何以至此?”
杨钢皱眉摇头,定定盯向老太君身后的戋戋,神色怪异,似看什么红颜祸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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