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我在医院急诊室某处无人的阴暗转角,独自为空底的保温瓶装水时,走廊另一端,就传来了小岳的声音。
「辛苦了,郑子薇。」
猛然地扭头看向走廊尽头,空无一人,我只能怔怔地盯着空气发楞。
平復呼吸、甩甩头,很习惯地,我又想起了记忆中染金头发的少年,却完全没注意到饮水机下的保温瓶,热水已经像回忆般的倾泻而出,爬上了我的手掌。
如果你真的我身边,下次请提醒我水杯满了。
我像触电般地抽回了手,反射式地甩去滚烫的开水,这时彷彿又感觉到欠揍的他在旁边捧腹大笑。
「笨蛋!」阎小岳调皮笑着。
对,我们都是笨蛋。
盖上保温杯,回到急诊室大厅,我的人生还得面对现实无奈的鸡飞狗跳。
「郑子薇!刚进来的那个捲发阿姨你去看一下!」护士长隔着手忙脚乱的人群朝我问道。
「是。」
「啊!还有你明天可以来加班吗?」她没有等我回应,就拉上粉红隔床帘。
我低应一声,知道护士长只是告知并非询问。
连续三个月,整个大北市被一种名为「耶诞流感」的病毒袭击,染病的人无非是高烧不退、咳嗽、流鼻涕,而有部分病人,在睡梦中就停止了呼吸。
没有抗体,没有特效药,这突如其来的流感,在刮着颼颼冷风与阴雨绵绵的耶诞季时,像是新官上任的死神,执意要一鼓作气带走过去阴间不足的业绩。
而网路上某些人讽刺着,病毒正如耶诞老公公带给世间礼物。
「耶诞流感持续延烧,皇后镇多处传出病情,目前各区镇拉红色警报,『皇后镇』商店需立即停止,避免更多传染……」电视机无论转哪一台都有类似新闻。
「唉……连皇后镇都沦陷了,那我们近江区怎么办……」一个老奶奶坐在等候区看着电视叹气。
每天新闻播报内容,都与灰濛濛的天空差不多,彷彿有把巨大的镰刀正在这城市上头,随时都会重重地划下大地。
我整理了一下包覆面颊的口罩与面罩,并换上新的手套,坐上急诊室门口最前线的医护站座位,然而视线对上了方才医护长所说的「阿姨」时,这「阿姨」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你是……我儿子的……」眼前病懨懨、眼神涣散的妇女已经没有昔日的意气风发。
「阿姨,你认错了。」我及时打断她,就算我明白她想说什么。
「我儿子呢?叫我儿子出来!我要他替我看病!」
「阿姨,我先帮你量一下体温。」我尽量保持镇定,但手中的额温枪才刚举起就被她拍掉了。
「叫我儿子出来!」咳嗽不止的阿姨依然沙哑地用气音咆啸,胀红着脸吃力喘气,让现场所有人都以为她下一秒便会倒下。
这引起邻近几个同事的侧目,大家纷纷站起来,压紧口罩提高对她戒备。
「阿姨,你不能这样,你儿子不在这,要来看病就好好配合。」我心平静气的对她开口,然后捡起落下的额温枪。
可惜我想表达的善意没进她耳里,才刚抬起头,就看见虚弱的阿姨像是用尽最后一分力气,绕过整排的护理站,化做名橄欖球员般地,直直衝进急诊室内部。
「等等!」两名警卫惊呼想拦住她,却已经来不及,失控的阿姨就像她过去做买卖交易时一样的霸道,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幸好我在走廊转角,就看见阿姨被一位白袍医生拦下,男医师宛如最后的守门员,只是他的眼神是流露出厌恶,与医师形象极其不搭。
世界是如此小。
那名拦下阿姨的白袍医生,正是阿姨的儿子。
「明轩哪,妈生病了,你快帮妈看一下,齁?好不好?」阿姨像风中残烛地拉着目光冷峻的明轩医生,央求的口气让我想起高中时的家里状况。
我的母亲是否也曾经这样卑微地央求过?
然而高瘦阴鬱的医生林明轩,却没有太多的同情,指挥身旁几个护士,把自己的母亲扶进旁边诊疗室,嫌弃的瞳孔中是把母亲的当作病毒般的看待。
而林明轩上大学后,对所有事情皆冷漠的眼神丝毫没有改变过,纵使过了许多年,进了医院做为一名实习医生,也一样。
隔在我们之间的几个护士,狐疑地看看林明轩医生,又看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
因为这时林明轩又像中邪般地看着我。
而我这些年我总是刻意地躲着他。
驀然地,林明轩像在跟耳边的人说话:「烦死了,你不会自己去,关我屁事。」他不耐烦地将视线瞥向旁边,但他现在身边却没半个人影,接着转身快步进了诊疗室,留下走廊来来去去像热锅上的医护人员。
我叹口气,忽然发觉侧边不知哪时多了个人,这让我忍不住往旁边弹开半步。
「真的是怪人一名,是不是?」跟我同年进医院工作的阿玉盯着林明轩消失的方向说,鬼灵精怪的眼神转呀转,「子薇,你说说这个林明轩医生是不是也对你有意思?」
「噗,你多想了。」我笑着否认,可内心是抖了一下。
「我说有可能就是有可能!」接着阿玉一声怀疑的长鼻音,加上调皮的眼神看着我,白口罩下肯定是嘴角扬起。
「继续工作了。」我翻了个白眼,转身想回岗位,却立刻又被一堵肉墙挡住去路。
「嘿!子薇,疫情越来越严重了,下班我送你回去吧?」说话的人是白俊豪医师,我有点懒的抬头看他,但碍于职位关係我还是勉强地把视线对上他那双会放电双眼。
这双眼睛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女孩,我小小地叹口气,还好有口罩不至于被发现。
「嗨,白医师,其实不用……我家住很近,用走的就到了。」我平淡地拒绝他,眼角看见阿玉贼头贼脑地,绕到白俊豪医师身后,然后用羡慕又浮夸的猛点头,要我快答应。
如果现在可以,我能够马上做出白眼翻到后脑勺的表演。
「喔哈哈,这样吗?那……有空约吃饭好了。」白医师很有活力地再次提出下一次邀约。
「好的,『有空』的话。」我对白医师微微弯腰接着举步离开。
跟上阿玉后,没出乎预料地,她是一连串地责怪跟讶异。
「吶!郑子薇!刚刚是白医师约你耶!你居然拒绝?」个头稍矮地阿玉,小跑步跟上我的脚步,「等等!你有听到我说话吗?白医师耶!有多少人嚮往的对象,你就这样轻轻松松拒绝了。」
「喔……是喔……」
「喔你个头!是你个头!」阿玉像个追着路人兜售信用卡的业务,一路念着经跟我回到医院急诊室最前线的检测站。
「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哪有时间谈恋爱……」
「疫情严重就不用吃饭不用睡觉?」
「最好能这样比。」
回到耶诞病毒正在侵袭世界的防御最前站,直到我们撞见护士长阿玉才闭连环追问。
「你们两个去哪里摸鱼了?」护士长冷冷地只看着我,但她说的明明是「你们」。
「刚有个病人不受控制,跑进急诊室了。」我耸耸肩,接着又告诉眼前这位-过去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却是我的上司-护士长,「刚跑进去的病人,是林明轩的妈妈。」
「林老师?」护士长有点讶异,她的金黄色捲发震了一下,这捲发跟她当房东的母亲是一模一样。
「对,林老师。」
「林老师也生病了是吗……」护士长霍晓铃看起来并非在问我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我先去外面帮忙了。」丢下这句话,我终于回到一长排用红黄绿布条搭起的检测站下。
刚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这个手忙脚乱的日子里都看似平常,外人眼中可能是微不足道,但我却一瞬间,又被回忆淹没了思绪。
我想你了,小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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