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顾寻舟向来平静无波的目光骤然间一顿,眸中闪过幽深复杂的神色,如同深潭之中漾起的一圈涟漪, 后知后觉地轻笑一声,听着却很是沉闷, 带着沈如霜听不明白的意味。
“是啊,早就没了......”顾寻舟的目光落在窗外青翠的芭蕉叶上,凝视着叶尖上饱满圆润的水珠缓缓地滴落在地,喃喃道:
“看吧, 就算是再繁盛骄傲的家族,也终究会有衰败和湮灭的一天。毕竟生来就只能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等到再无用处的时候, 就会被毫不犹豫地被抛弃,无论是那一家,都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这番话让沈如霜听了愈发迷糊,半知半解地也不敢轻易点头附和。
她虽然和沈家的关系不深, 沈文清和大夫人对她也只有威压和利用,并没有真正的父母儿女之情,但是沈家的那段经历她是清楚的,正如顾寻舟所说的那样, 沈文清成为了萧凌安手中的棋子,等到萧凌安登基后再也容不下他的野心, 最终找准时机将他一举拿下。
可是, 这件事在天下人眼中也只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现在过去了这么多年, 早就没什么人会再提起这件事, 甚至她身为沈家人也不会去刻意想起, 顾寻舟为何一提到沈家就说出这样深沉的话语呢?
看他的言行举止,衣食住行,沈如霜猜得到他是富贵权势的家族出生,又为何会来到深山老林避世而居?到底是和沈家有关系,还是和当年那场变故有关系?
“公子,你......是不知道当年沈家覆灭的事情吗?”沈如霜一时摸不清顾寻舟知道多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顾寻舟微微侧眸瞥了沈如霜一眼,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对他身份和来历的好奇之心,不恼怒也没有回答,只是风轻云淡地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眸光幽远道:
“天下还有谁不知道那件事?只不过当年的沈家如日中天,听闻就算是当今圣上也要让他三分,我不问世事已久,现在想起皇室和权贵之人,还是头一个想到沈家。”
沈如霜一边听一边思忖着,下意识抚摸着阿淮亲手为她编织的手串,这下大致明白了顾寻舟的意思。看来他是觉得自己因为沈家的关系,才有资格得到藩国进贡的赏赐,所以猜测她是沈家的人。
说来也巧,顾寻舟阴差阳错猜对了一半,她确实是沈家的人,但是得到珊瑚手串却并非因为沈家,想来也正如他所说,是太久没有涉及朝局,一时间想岔了。
“不过沈家早就该没了,沈文清不是什么好东西,自称是清流文臣,实则肮脏不堪,谄媚巴结萧凌安还居功自傲,妄图谋反是不可能有好结果的。”
顾寻舟像是一下子把当年的事情都想了起来,说起沈家时,清俊面容上的讽刺和轻蔑无处隐藏,半是嘲讽半是感慨地打开这扇,轻轻扇动的微风吹起墨发,勾起唇角道:
“当初沈家还把自家一个外室庶女嫁给了萧凌安,简直就是笑话,难不成把控了前朝,还要再让一个女人替他们掌握后宫吗?萧凌安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乐意?就算后来沈家覆灭的时候让那女子当了皇后,也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罢了。”
方才听到顾寻舟对萧凌安直呼其名的时候,沈如霜就微微有些惊诧,听他的语气不仅没有敬畏,还带着不屑与嘲讽,更是不知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他有这样的底气。
但是她很快就没心思再去揣测了,因为顾寻舟后来说起的那个女子,正是她自己。
沈如霜刹那间有些心慌,根本没想到她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人也会猝不及防出现在这位仙客的口中,又是担心他看出端倪,又是不知如何自然客观的接话,亦是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只好埋下头抿紧唇瓣,下意识地抚摸着脸侧。
在顾寻舟所说的沈家叛变中,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唯一能逃脱的办法就是趁机让萧凌安躲避了灾祸,而她也因此在脸颊上留下了伤口,就算在第一回 逃脱的时候就治好了,现在光洁细腻没有任何曾经的痕迹,可一想起来还是暗暗地疼。
“怎么?难不成你真的是沈家的人吗?”顾寻舟发现沈如霜异常沉默,连一句话也接不上来,清明锐利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仿佛在寻找着印证之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你自己也说现在早就没有沈家了,我若真的是沈家的人,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样珍贵的好东西更不可能出现在我的身上。”沈如霜赶忙压下慌张无措的心绪,面上还是一派沉着冷静之色,说得有理有据,还补充道:
“再说了,公子方才看了我这一手字,难道还觉得我是沈家的人吗?”
这话倒是让顾寻舟颇为信服,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沈如霜一番,笑容中再次有了轻快和随和,扬起唇角道:
“那是自然,想必就算是那位当上皇后的外室庶女,也应当比你写得好些。”
“是......是啊......”沈如霜心间一梗,尽量若无其事地回应着顾寻舟的话,说完就愤愤不平地咬紧了牙根。
她承认她这一手字确实不够清秀雅致,但是这家伙已经第二回 嘲笑了,而且何必要和沈家当上皇后的外室庶女做比较,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呢?
如此说来,顾寻舟真的错了,他以为更好的人恰恰就是她这副鬼画符模样。
思及此,沈如霜反而觉得眼前不知道实情的顾寻舟变得好笑起来,心情一下子畅快了不少,把那张采买东西的单子剩下的几样抄写好,转身就要离开屋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顾寻舟在她身后冷不丁地问道。
沈如霜脚步一顿,并未回答顾寻舟的话,更加坚定了至死也不会告诉他的念头。
今日几句闲谈,她都能隐约感觉到顾寻舟与京城权贵,甚至是萧凌安都有着匪浅的关系,若是真的知道了她的身份,万一他是偏向于萧凌安的那个人,她的日子不久到头了么?
“公子,按照您的吩咐,我把这份单子交给江月。”沈如霜答非所问道。
*
皇宫之中,萧凌安在沈如霜离开后就过得浑浑噩噩,除了上朝时和批阅奏章的时候是清醒的,其余时候一旦闲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思绪,疯狂地想起曾经霜儿在身边的日子。
在东宫时巧笑嫣然的时候,刚登基后掌灯等他的时候,拿着簪子愤恨抵着他心口的时候......无论爱恨还是哭笑,每一瞬间都生活鲜动,仿佛一切就发生在昨日。
可他抚摸着凤仪宫冷冰冰的床榻和整齐的被褥,再也找不到霜儿留下的痕迹,空荡得让人无奈又绝望。
哪怕是太后这么个让他记恨了一辈子的人也走了,让他连一个发泄和念想都没有。
萧凌安在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整个人沐浴在温暖明媚的春光之下,耳畔是鸟雀清脆悦耳的鸣叫之声,身前是刻意为了霜儿种下的海棠树,现在娇艳的花朵缀满枝头,但是他还是浑身冰冷,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重华宫,阿淮现在已经找了太傅教他读书识字,现在下了学正和几个伴读一同走出来,其中就有楚新元家的小公子和萧凌月的小世子恒儿。
这件事情他瞒着天下人,包括心腹楚新元,萧凌月是贤太妃亲生女儿,兴许他们一家子是知道这件事的,恒儿也从没有在阿淮面前提起过什么,倒是楚家的小公子,和阿淮一般大的年纪,笑得单纯憨厚,乐呵呵地拉着阿淮道:
“我要回家找阿娘啦!她做的酱鸭可好吃了,现在应该正热腾腾的呢!下回出宫了带你去哦!”
阿淮葡萄般水灵聪慧的眼睛眨了眨,眼睫显而易见地颤动几下,眸光在瞬间闪过黯淡和失落的神色,但是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同样笑得开怀道:
“真好呀,好羡慕你家里有这样的阿娘呢!”
“这是什么话,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你的阿娘才是全天下最好的,应当是我们羡慕你才是。”楚小公子摇头晃脑地学着大人作揖,圆滑机灵的模样像极了他爹楚新元,一听到这样涉及皇室的话下意识就恭敬起来,说的话也客套。
“嗯......是啊......”阿淮扬起的唇角一僵,小小的身子遮蔽在宫墙下的阴翳之中,埋下头暗暗握紧了小拳头,再抬起头的时候神色恢复如常,只是笑容稍显刻意,轻声道:
“那你快些回去吧,我也要去凤仪宫找我的阿娘啦!”
说罢,阿淮和楚小公子道了别,故作兴高采烈地朝着凤仪宫走去,但是在所有人离开后就立刻泄了气,沉闷地坐在一旁不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了直愣愣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萧凌安,却像是并未看到一样从他身边经过,脚步没有分毫停留,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他的父皇,只是一个陌路之人罢了。
萧凌安心中一痛,愧疚和心疼刹那间涌了上来,三两步就追了上去,拉着他的小胳膊道:
“阿淮......”
作者有话说:
二更在十二点~
萧凌安:朕不仅要追妻,同时也要追儿子火葬场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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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心伤(二更)
阿淮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就算跑得再快,萧凌安三两步也追了上去,但是在宫中大道之上, 阿淮连最后的颜面也不想留给萧凌安,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挣扎起来, 拼尽全力想要脱离萧凌安的禁锢。
萧凌安察觉不对,立即让安公公把众人都驱散屏退下去,拉着阿淮来到没有人的角落里,想要好好同他说几句安慰的话, 奈何他压根儿不想听,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萧凌安的手背上。
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小脸蛋涨得通红也不愿意松口, 疼痛之感刹那间就从萧凌安的手背传到心间,但是他依旧没有挣扎,任由阿淮在他手上撕咬和发泄着,连一句斥责的话也没有, 望着他的目光尽是心疼和内疚。
这孩子在怨他。
方才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兴许那只是别人随口一句话,但是霜儿现在不在阿淮身边,阿淮为了配合他将这场戏演下去, 也为了最后一点自尊心,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 应当最是无忧无虑的时候, 可阿淮却已经像半个大人一样承担着原本不属于他的这份忧虑和疼痛,他看了都觉得心疼, 阿淮的心里肯定更加不好受。
若是这样能够让这孩子心里好过一点, 他倒是宁愿如此。
阿淮见萧凌安木偶般没有动静, 咬得牙根酸软后就松了口,望着他手背上一排又小又深的牙印和皮肉之下快要渗出来的血珠,目光有些躲闪但依旧带着愤恨,瞪了他一眼后别过头去,小手插着圆滚滚的腰,轻哼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凌安一时接不上话,他是漫步至此,脑海中凌乱地想着他和霜儿曾经的事情,直到看到阿淮的时候才回过神,可兴许心底也是真的想见一见这个孩子。
这可是他和霜儿的亲生骨肉,也是和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联系,看见阿淮就像是看见了霜儿的影子,他也希望代替霜儿把这个孩子照顾好,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
“朕是你父皇,来看你理所应当。”萧凌安俯视着阿淮不服气的小身板,无奈地蹲下身子与他一般高,像霜儿之前做的那般爱怜地帮阿淮整理着领口的衣衫,叹息道:
“父皇和阿娘是一样的,你待阿娘那么好,何时才能好好待父皇呢?”
闻言,阿淮斜睨了萧凌安一样,环在心口的双臂抬得更高了,倔强地嘟起嘴扫过萧凌安疲惫倦怠的模样,甩开了他的手道:
“父皇和阿娘不一样,就算如你所说,起码要把阿娘找回来!”
话音刚落,萧凌安的手就僵持在半空中,为难又无奈地拧起了剑眉,望向阿淮的目光中尽是苦涩,喃喃道:
“朕又何尝不是呢?她是你的阿娘,更是朕的妻......”
“我不管,是你赶走了阿娘,都怪你!”阿淮无论看到和听到萧凌安说什么都觉得很不顺眼,也隐约觉得只有阿娘回来了才能勉强看这人顺眼一些,不愿意在他跟前多待一会儿,挣脱开后立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回萧凌安没有再强求着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奶娘和侍从带着阿淮离开了,小小的身影被簇拥在一群人中间,看似被照顾得很好,但是映照在地砖上的影子依然孤独又倔强。
他眸光深深地望着阿淮朝着凤仪宫远去,直到完全消失不见还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这孩子在沈如霜离开后还是坚持住在她曾经住过的地方,仿佛这样就能每天看见阿娘一样。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沉闷,可萧凌安还是在宫内漫无目的地走着,绕着凤仪宫一圈又一圈地徘徊,最终伫立在宫门之前凝望着。
“陛下,派去东边找皇后娘娘的那些人传消息回来了。”安公公趁着萧凌安终于安定下来的时候,急匆匆地上前禀告道,沮丧又心虚地将头埋得很低。
“找到了吗?”萧凌安的声音中带着压抑许久的希望,因为一次次都受到打击,不似从前那般每一次问都满是期待。
安公公缓缓摇着头,悠长缓慢的叹息在暮色之中飘散。
“那......难道是阿淮指错了方向?”萧凌安心间原本的怀疑在这个时候冒出了头,并且在刹那之间愈演愈烈,自言自语道:
“可这孩子是最了解霜儿的性子,为何要骗朕呢?”
“陛下,小皇子毕竟只是个孩子,或许连东边和南边究竟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完全明白,您为何如此坚信不疑呢?”安公公旁观者清,知道陛下是心里没底,摸不清这回皇后娘娘究竟会去哪里,才会情急之下相信小皇子的话,劝慰道:
“反正现在也没有线索,不如也去南边找一找?”
“这样也好,把原本调往东边的人手分一半去南边。”萧凌安在夜色之中稍稍清醒了几分,望着天边即将消失的晚霞,思忖道:
“还是从江南一带找起,苏南苏中虽然她都去过,也要仔细搜查,附近的州县别落下,比如......徽州。”
*
停鹤居的活计并不多,每个人都自己顾好自己,顾寻舟也不是多事的人,三两个下人就足够了,所以沈如霜只是在清晨时分抄写了一分采买单子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见过顾寻舟。
她用过午膳后就在小屋内好好睡了一觉,等到日暮之时把院子里的名贵花草搬到了屋檐下,后来又怕这个时节深山夜里露水重,想要先搬进顾寻舟的屋子里,敲门的时候才发现空无一人。
问起一旁翻花绳的小丫鬟时,她才知道顾寻舟今日独自去后山采药草,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沈如霜不解,顾寻舟都能够在山间建起停鹤居,怎么会连这么点儿药草都要亲自去采呢,难不成这就是文人雅客喜欢的野趣?果然不是她这样的俗人能够理解的。
天色越来越晚,夜幕一点一点压过了天际的晚霞,沈如霜站在门前望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顾寻舟的身影,不禁有些担忧,到了用完膳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听那些小丫头劝道:
“姐姐你就别担心了,这些年主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不回来了,平时都是江月姐姐去找他,不过不去找也无妨,那些厉害的侍卫哥哥天亮后也会去找他。咱们主上可是半仙呢,哪里会出什么事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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