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背景下,诸星大仍留在组织里的女友——或者说前女友——宫野明美和她收养的妹妹——广田爱子,连带着被组织严密监视并保护起来的宫野志保,一起被组织转移到了更加安全,监控也更加森严的地方。这种转移不是一次性的,经常地,一有风吹草动,或者组织疑心病发作,担心诸星大会悄悄联系上宫野明美,即使深更半夜,也会要求外勤立刻出动,将宫野明美迅速转移走。
这种转移在诸星大叛逃后的一个月内,发生了五次。因为宫野志保和宫野明美住在不一样的地方——这也是组织的一种策略,为了防止重要的代号成员被找到,特意让她们分开居住——而宫野志保的家附近又有许多外勤驻守,被频繁转移的只有宫野明美和广田爱子。常常,她们刚刚落脚,还没拜访完所有的邻居,又要把在柜子深处还没待几天的行李箱拿出来,重新出发。
动荡和漂泊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明美疲于奔命,来往于各种窗口,办理各种手续。生活不稳定,内心本该是惶惑不安的,但她太忙了、太累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事,要操心爱子什么时候入学,要操心爱子刚入学该怎么退学,要操心自己在研究生院最后一年的课程,要操心毕业论文,要操心去哪里打工,要操心该如何辞掉刚刚找到的兼职。这些事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和精力,让她几乎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杞人忧天,去担心诸星大有没有成功逃离组织,或者为自己和妹妹们前途未卜的未来担忧垂泪。当人被命运逼到墙角时,竟然能焕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真是不可思议。
忙碌,可以帮助明美顺利渡过巨变后不安的关键期。但对于没有什么责任需要承担的爱子,她有非常多的时间去咀嚼这件事和这件事带给她的影响。
有一天,明美牵着爱子的手往刚刚落脚没有几天的新家走去,不算那个住了五年的旧房子,那是她们这个月来的第四个落脚点。
爱子低着头,明美看着前方,想着之后要做的事,突然听到爱子冷不丁说道:“我恨死诸星大了。”
明美愣住了,她看向爱子,爱子没有抬头,她依旧盯着地面,又说了一遍:“我恨死诸星大了。”
我恨死诸星大了。
短短一句话,蕴含了无数的情感。诸星大叛逃后,明美从来没有主动和爱子聊过这件事,爱子也从来没有主动和明美聊过这件事。爱子常常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明美进进出出,收拾东西,被动地接受明美或组织的安排,从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被老师安排进一个陌生的班级,又在几天后去到另一个陌生的班级。她本来就不开朗,说话总不自觉夹枪带棒、带点攻击性,既不擅长交朋友,又不擅长融入集体,频繁搬家以来,她就变得更加孤僻阴郁。
而这些,明美并没有注意到。这不能怪她,她太年轻了,不是爱子的母亲或亲姐姐,又那么得忙,还同样心烦意乱着。所以,在听到爱子的话后,她大吃一惊,第一次意识到,诸星大叛逃,竟然带给爱子那么大的影响。
“爱子,”回到家后,明美忧心忡忡地问爱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啊?”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他?”爱子爆发了,“我恨他!他应该去死!”
明美非常震惊:“爱子,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他背叛了我们!”爱子对着明美尖叫,“难道你还喜欢他吗?他背叛了你!他背叛了我!他背叛了我们!”
爱有多强烈,恨就有多强烈。曾几何时,七岁的爱子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感到冰冷、感到绝望、感到孤立无援。但明美出现了,后来,诸星大也出现了。他把她举起来,帮她去拿树枝上最高最大的气球,他背着她慢慢走回家,他牵着她的手,他和她拉钩,帮她保守秘密,他把她挡在身后,不让组织成员看到她的脸,他关心她、照顾她、教导她、保护她,在她被人欺负时,他鼓励她打回去,在她被人孤立时,他安慰她不要理睬那些小人,他教她截拳道、辅导她英语作业、给她买冰淇淋,他就像一位父亲,就像一位兄长,就像一位老师,就像一位朋友,甚至在她从未意识甚至拒绝承认的潜意识,她还有些喜欢他。在早熟的同班女生传阅兄嫁漫画时,她十分好奇地瞥了一眼,有些震惊,有些反感,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隐秘情绪。她大声斥责带来漫画的女生,结果被狠狠嘲笑一番,但有人支持她。“这明明就是不伦的嘛。”支持她的人这么说道。而那一天回去,她试探地叫了他一声哥哥,虽然她很快就改口了,但毕竟她叫过他哥哥,就像她叫明美姐姐一样,哥哥和姐姐,姐姐和哥哥,他们填补了她生命中的空缺,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在她七岁以后,再一次给了她家的完整和温暖。
但这一切,全部都被打碎了。亲手做出这一举动的人不是组织,不是闯入家中的黑衣人,不是那个破开兔子玩偶的男人,而是他!是他亲手打碎的!他甚至从一开始就不是她们这边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是卧底,是叛徒!他背叛了组织,他背叛了她们,他背叛了她。
被给予再被剥夺,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给予。她本来已经在努力融入同学们了,她本来已经交到一个朋友了。但一切都没了,都没了,她的身边又只剩下姐姐一个人了,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恨死诸星大了。
她曾经多么信任他,多么喜欢他,她告诉他她的秘密,她每天盼着他出现,她焦虑不安地等着做任务的他回来,一听到门开的声音就会探出头去,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脖子,她说:“你不可以离开我们。”
你不可以离开我。
她恨死诸星大了。
愤怒、痛苦、被背叛,她的心里有一只绝望的小兽,在疯狂地撞着笼子,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种情绪,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最现成的语言表达。
“你该杀了他。”爱子对明美说,“如果是我,我就会杀了他。叛徒必须死,他背叛了组织,他必须死!”
明美已经不再吃惊,她开始悲哀,因为她意识到,爱子受组织影响的程度,比她想象得要深很多很多。
“他是个好人……”明美很伤心地说道,“他背叛组织是有苦衷的……”
“他是好人的话,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爱子盯着明美,“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
难道我们就是坏人了吗?
这一句话,猛地击中了明美。
是啊,他是FBI派来的卧底,她们才是这个犯罪组织中的一员,即使她们什么都没做,她们的存在也是这个巨大的罪恶齿轮中的一部分,而志保,更是组织的核心成员。
但这是她们的错吗?她们出生在组织,成长在组织,用着组织的黑钱,受组织控制、洗脑,但也被组织剥削、迫害,她们有选择吗?她们甚至不能离开这个组织。难道这是她们自愿的吗?
那些被组织迫害的可怜人会被同情,那她们呢?谁来同情她们?
谁又能来拯救她们呢……
想到这里,明美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瞬间崩塌,被忙碌掩盖许久的问题浮出水面,天真无忌的话语戳破所有的伪装,直指一切的本质,让她再也不能承受。
于是她哭了出来,一开始只是掉眼泪,然后越哭越大声,几乎是接近嚎啕,也不管爱子就在身旁。
她不断得哭啊哭啊,仿佛要流尽前二十三年所有没流尽的眼泪,她跌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疯狂地哭啊哭啊,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爱子被吓到了,她呆呆地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明美哭泣。明美很少在她面前哭泣,就像她很少在明美面前哭泣。生活在组织的女孩很少流泪,她们默默地承受一切,无论是父母的死讯,还是男友的叛逃,还是关于自身命运的所有宣判,她们用各种东西保护着脆弱的内心,或是愤怒、或是仇恨、或是忽视、或是忙碌,直到那里环绕起一道坚固的围墙,直到那脆弱的汗水,不再轻易从眼睛流出。她们沉默地站在原地,柔弱如蒲苇,坚韧如磐石,任凭风吹雨打、大浪滔天,任凭命运一次次把她们带往更加酷烈的彼岸,她们都沉默地站在那里。
但是啊,但是啊,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们也会崩溃,也会哭泣,也会被短暂地打倒。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带我加入组织?你们为什么要把志保生在组织?叔叔阿姨,你们为什么要把爱子生在组织?你们为什么不把爱子带走,不把我带走,不把志保带走?大君,秀一,你为什么不把我带走,不把爱子带走,不把志保带走?
神啊,有谁能来救救我,拜托了……
明美哭了好久好久,一开始,她还有力气,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只有眼泪还在掉,已经发不出其他声音,做不出其他动作了。
爱子一直站在她的旁边,等到她慢慢平静下来,走上前,抱住了明美。
“姐姐,”她说,“别哭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你的话。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就像从前一样。”
明美回抱住爱子,她的手上全是泪水,可能还有鼻涕,但她紧紧地抱着爱子,把头放在爱子的肩窝里,搂着她不放,仿佛要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明美很冷,但她的内心却平静下来,发泄完以后,她竟然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全身慢慢充满了力量。
没有人可以拯救她们,强大如大君,神通广大如FBI,都没办法从组织手里把她们带走。从现在开始,只剩下她们了。如果想要逃离组织,想要生活在没有阴影的地方,呼吸没有罪恶的空气,只能靠她们自己。佛不渡人人自渡,只有她们自己可以拯救自己。
从现在开始,放弃期待,停止幻想,在组织里就不会获得幸福,在组织里就不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不要再软弱地逃避,不要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正视她的处境,为唯一的解决方法而努力。她要做好一切准备,直到机会来临的那一天,牢牢抓住,然后带着志保和爱子,逃离组织的魔爪。
触底就会反弹,人被逼到墙角,就会爆发出无穷的意志和潜力。当明美认清现实,意识到只能靠她自己时,她突然变得无比得强大、无比得坚定。
这是一场战斗,她或许不会赢,但她绝不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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