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谢执还在原位没动,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什么。
觉春楼人来人往,季念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谢执的流言,他们说谢大学士转眼就落魄了,从谢府被赶出来后连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谢执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衣装衬托的人。
他如此立于她眼前时,那执着看她的眼神融在月色下,半点落魄的气质都没有。
但为何她会觉得,他孤零零的呢?
季念分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从他说成二跑了起才带上的,只觉他越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这感觉就愈发的浓。
她受不了这样,亦未察其中蹊跷,抿抿唇:“那明日,我们还一起吃吗?”
谢执看着她:“你明日还会早回来吗?”
“我……尽量。”季念道。
“那我等你。”
季念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在他背过身那刻,听到他还说了句话。
吱呀一声,被开门声掩去大半。
但她还是听见了,好像是,别让我等太久。
冬夜的风吹起,发出呜咽的声音。
一恍神,季念忽然想起四年前,谢执请媒人上门纳彩的那日。
她本是在喝暖身子的甜汤,来传消息的下人还未说完,汤碗哐啷就被撞倒了,她提着裙摆夺门而出,一路都是跑的。
自古“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纳彩提亲从来都是媒人上门,谁想那天谢执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看到她时,浅浅地对她笑:“别让我等太久。”
至今她都记得,那日入冬,冷风从喉咙口灌进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颗心却是滚滚烫的。
第13章 拽住
准备晚膳这件事花不了季念什么功夫,身在觉春楼,这不过是捎带手的事。甚至苏翘发觉她食欲变好之后,每日到点了还会兴高采烈地帮她备菜,她连自己装盘的时间都省去了。
谢执也问过她,每日是去哪,界限极清地要给银子,季念只道苏翘让她留在觉春楼帮忙,都是顺道的,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以前季念总听人说谢大学士与皇上议事待到夜半才出宫,现如今这人好像陡然清闲了起来,她从没见谢执出去过。
所以,每日她回到宅中,他都是在的。
之后的日子里,没人约好什么,但就是两个人都很自觉,一日复一日的——季念会赶在用晚膳前回宅子,谢执会提前把桌子碗筷摆好,他们似乎没有很多话可以说,但谁都没打破这个一起用晚膳的习惯。
这感觉很奇妙,季念已经很久没把用晚膳当作一件正事了,以前常常跳过一顿便跳过了,没什么重要的。但从那之后,她就会不自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每日都有个人会等她,不管何时,那个人总会在那儿。
……虽然说出来有点好笑,他只是等着用膳罢了。
季念从来没怀疑过这点,因为谢执偶尔会在北侧的小院里看书,但大部分时候都在屋子里,把与她之间的距离保持得很好,不远不近,从未越过界。
但大概也正是这样,她才能安然与他同坐,把自己的心安安分分地放在那根线外,祈祷着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个月能够快点结束。
祈祷着,她不会有下一次失态之时。
***
不知不觉小半个月便过去了。
这日清晨,季念正准备出发去邻镇,余光瞥到谢执半蹲在房外的腊梅树旁。
这宅子说是闹鬼不是没有根据,那颗腊梅树季念头一次来时就注意到了,尽是枯枝,根都烂了大半,天气不好便显得格外凄苦阴寒。
也不知谢执这几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她清晨离家时,常常会看到他早起摆弄这颗早已枯死的树。
同住这么段日子下来,彼此间虽谈不上熟悉,但还是比最开始少了点不自然。
季念走到门口,问了句:“今日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谢执抬头,想了想,没有客气:“桂花糖藕。”
“糖藕?”季念反问。
她了解谢执的口味,自打一道用晚膳后,便会带一些彼此都能吃的,很少带甜口的东西回来了。
谢执未有过多解释:“对。”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季念应了声“好”,顿了顿道:“那我走了。”
谢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轻轻掀起眼皮,复又笑着对她点头垂眸。
季念也点点头,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后她再转头看去,谢执已然弯腰继续摆弄腊梅树根。她回过头,几不可闻地清了清嗓。
谢执的反应温和中带着疏离,如同他和其他陌生人相处般,说不出有什么不对,可她总觉得,若是换作旁的女子对他那么说,他应该会更加、更加有分寸,站起来,将身子正对着她,行全整个礼——把距离拉得干干净净的,而不是像刚刚那样留有余地。
待到人走后,谢执才抬起头,目光在空荡荡的宅门处停了几瞬。
过了会儿,他把挑出来的烂根丢掉,便又回到了房中。
床榻上温度犹在,留着离开没多久的痕迹,他脱下外衣,再度躺了进去。
……
一个时辰后,谢执才是真的起了。本也无事,洗漱过后,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埋头。
再抬头已是黄昏时分,花了近一日看完手头的书,屋外响起敲门声,谢执放下书:“进来。”
门一推开,成二抱着又一堆书摇摇晃晃地进来了:“嘿嘿,公子,您要的书给您送来了,还有荀太傅让我送给您的信。”
谢执帮他把书放下,拆开信。
信中所写大多是关于新政推行后各方势力作何应对,以及他被人拉下后的朝局变化,直到最后寥寥几句才说了些无关紧要的私话。
“公子,荀太傅问您什么时候回去呢。”成二说道。
“不急,”谢执抽出一张纸,提笔沾墨,垂眸写得流畅,“新政削弱了各地地方官员的兵权,等同于削弱了朝中一众武将的势力,那些人察觉风云变幻,心中难免不平和警惕。但紧跟着就是嘉裕侯带功回城,谢府被封,武将坐镇,文官势力因我倒台而被压制,如此一来,反而制衡,让那些有顾虑的人不至于有什么动作。”
“是,是制衡了,但全城的人都知道您和荀太傅的关系,皇上只是封了谢府,又没把您赶出城,荀府住着不好吗?”成二狡黠地笑着,显然是忘了自己曾为谢执搬到城外出过一份力。
谢执放下笔,把信折进信封中:“这个带给先生,顺便回去带话给先生,戏不真,跌得不狠,难以让人安心。”
“为了把戏做得真一点,还狠心地把我也赶走了,”成二瘪着嘴假装愤恨地接过信,嘀嘀咕咕又加了一句,“也不知道到底是做戏给哪位看的。”
“我狠心?”谢执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后半句话,声色温润,“放你拿着银子在外头野,每日除了看好那没能遣散的小孩,便是偶尔跑腿来传个信,看来你这滋润日子是享受得太舒服了。”
成二一听,立马变了个脸,咧开嘴凑上前:“外头有什么好的,公子,今晚我留下来陪您用晚膳吧。”
谢执挑眉:“外头吃厌了?”
成二猛摇头:“这不是怕您一个人用膳太孤单嘛。”
谢执看他一眼,没理他。
成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里这么荒,您这些日子该不会饭都没好好吃吧!”
“三小姐日日早出晚归的,您和她见不上几面不说,现下连饭都要吃不上了,不行不行,要不我还是跟您身边吧……”成二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注意谢执已经走到了旁边。
“?”
只见谢执打开屋门,把人“请”到屋外后,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一个人用膳的?”
“……”
***
成二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看人眼色,既然谢执都这么说了,他半刻都没多待,揣好信说走就走了。那模样,是生怕撞上另一个人回来坏了什么好事。
但偏是这夜,季念很晚都没能回来。
不是不回,而是遇上一人。
觉春楼。
苏翘从后院出来,手里托着两笼蒸点,咯吱窝下还夹着季念放在后院的帷帽:“念念,你今天怎么想起自己做桂花糖藕了?还做了两份,全带回去吗?”
糖藕刚蒸出来,还冒着热气,季念端过其中一笼,又接过帷帽放在手边,对她笑笑:“这笼不怎么甜的我带回去,另一笼是留给你的。”
苏翘双眸亮了亮,刚想说话,一个衣着颇为艳丽的女子出现在她们面前。
女子亦戴着个帷帽看不清脸,只那朦胧垂纱下,犹见点朱红。
全城上下少有达官显贵是苏翘没见过的,瞧眼前这位的气质,她竟还确实不认识。但不知怎么她一见到此人便觉得气场不合,怎么都不舒服。
苏翘把手中糖藕放下,还没开口,那女子便指着一笼糖藕:“掌柜,我要买这个。”
季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指的是自己手中这笼。
季念没说话,只是缓慢地抬眸,目光划过那女子腰间的玉石腰带,再落到她帷帽下的隐约现出轮廓的面容。
静了一瞬,苏翘伸手招来一个伙计:“去让后面给这位客人依这一模一样做一份来。”
伙计哈腰应了声,熟络地转过身。
“等等,”那女子却叫住了伙计,转向苏翘,“我就要她手里这份。”
苏翘这下算是看明白了,闹了半天是来找茬的,她复又对伙计挥挥手:“不用去了,先去忙吧。”
伙计目光在几个人中间来回跳动几下,识相地跑了。
苏翘不是能忍住脾气的人,她本来就看此人不顺眼,如此一来,便不再客气:“倒不知是哪家小姐这么跋扈无礼?”
帽檐轻扬,女子似是笑了下,丝毫没把苏翘放在眼里:“我是哪家小姐,与我想要这笼蒸点有何关系?你一个掌柜,是不是管得太宽?”
“你!”苏翘说着就要上前,身前却多了个人。
季念背对着苏翘,将她挡在了身后:“没什么关系,但想来叱罗姑娘看上的亦非这笼蒸点,而是针对我来的。”
“叱罗……”苏翘觉得耳熟,“叱罗子丽?嘉裕侯从边关带回来的那个胡女?”
听到胡女这个称呼,面前人才撩起垂纱,露出的是一张明艳异常的脸:“胡女?你们汉人有多高贵?”
这张脸季念是见过的,在崔靖携大军归来的那一日,正是叱罗子丽。
季念知道躲不过,平声说道:“人无贵贱,指代称谓罢了,叱罗姑娘不必多想。”
叱罗子丽很快看向季念,手指勾了下脸侧的垂纱:“说起来,我戴着这东西你都认得出,看来只侯爷回城那一面,你倒还记着我呢。”
季念怎会听不出其中挑衅,但她不是喜欢计较这些的人,也不想在这里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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