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降雪。
小时候我很羡慕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境风光,总想亲眼看一看雪从天上落下来的模样,摸一摸雪在指尖细细融化的触感。奈何香港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开埠以来仅有过四次降雪记录。
于是只能在梦境中幻化出一座冰天雪地的港岛。
太平山顶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积雪落满维港,海水凝结成冰。两岸高楼鳞次栉比,万盏灯火璀璨辉映,失却了往日的浮华柔和,每一盏都映射出雪光的精纯冷感。
满世界的银装素裹,沦为陪衬,簇拥着这颗明珠,恰似宇宙深处的孤星,寂静燃烧,光芒万丈。
想在现实里亲眼见到此等风光,怕是得挨到世界末日了。老天不肯为我赏脸,只得央求爹地安排。
十六岁的生日宴临近尾声,妈咪只在开场时露面了一会儿,以身体欠佳为由,早早回房休息了。我便觉得整场宴会索然无味起来,热闹都是宾客的,真正留给我的,唯独脖子上挂着的血玉坠子罢了。
爹地不久前拍下这枚价值连城的血玉平安扣,乖乖地垂落在我锁骨下方,便是今年生日礼物了。
下雪了。
不知谁率先轻呼了一声,我隔着宴会厅的玻璃门向外看,地面树梢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
推开门走出去,站在高高的露台上,遥遥朝远处望下去,太平山顶到维多利亚港,目之所及,雪花絮絮纷飞。
没有冰天雪地,没有银装素裹,只有满眼轻飘飘的白。太平山顶自然也未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与想象中的雪景差距有些大,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外面没有风,雪也细细碎碎的,从天空飘转着落下来,有些刚落地,来不及成形就化了,融在脚下,像下了场小雨。
眼前突然闪过一粒光影。
是雪花。
轻飘飘的,有些硬,落在我的鼻尖,瞬间化作一粒小冰晶。
爹地从身后过来,替我拭去。
“冷吗?”
我摇头,他却自顾自地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我光裸的肩头。爹地在宴会上喝了一点酒,难得兴致很高,但我想能令他高兴到这种程度,肯定不仅仅是酒精的缘故。
果不其然他开口告诉我:“矜矜,要有弟弟了。”
宴会厅灯火通明,灯光温柔地照出来,室外轻薄的雪被晕染出暖光。连带着爹地的声音都比平日里柔和万分,再往深处听,似乎还藏着点愧疚。
他总喊我矜矜。
我单名一个矜字,与军火起家的祖辈萧旌近乎同音,尚未出生时便被寄予厚望,可惜是个女孩子。
妈咪多年前因难产失去生育能力,爹地一直秘密地瞒着奶奶。如今爹地突然说我要有弟弟了,弟弟从何而来,不必点破,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这个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我想我终于能够明白妈咪近日的欲言又止,原来木已成舟,回天乏术。爹地亲自前来告知我,想必在他心里,已是他这等身份能够对我做到的,最大的尊重。
不过一句通知。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面上依旧不露声色,淡淡问了句:“奶奶知道吗?”
“她知道。”
答案意料之中,这两年奶奶身体衰弱一病不起,兴许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对于亲孙子的渴望尤为强烈。毕竟只有嫡系子孙继承家业,才名正言顺挑不出任何毛病。如今她听闻自己将有亲孙的好消息,多年夙愿成真,想必一定欣喜万分吧。说不定还能为她的大病冲喜,正好双喜临门。
亲孙子,亲儿子的种就行,根本不在乎哪个女人生下来。
在继承人问题上,爹地与奶奶战线统一,他一直希望培养亲生儿子作为接班人。此前僵持了几年不动摇,是顾及与妈咪昔日情分,但情分在一次次争吵中消磨,走到如今这般地步,怕是情分二字早就所剩无几。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妈咪可是何家大小姐,何等尊荣,何等骄矜。
而今一切,都如泡影。
我心底暗暗冷笑。
即将出生的那位或许是奶奶的亲孙子,爹地的亲儿子,却永远都不会是我的亲弟弟。
他算我哪门子亲弟弟,一母同胞的才叫亲弟弟。
我不说话,静静望向远方海港。
维多利亚港,六千公顷海面,如今落了一层薄雪,天星小轮灯光扫过,映得雪光更甚,天地间白皑皑。
港阔水深,汽笛呜鸣,轮渡缓缓破开水面,旧的积雪很快就散了,融化在海里,又源源不断落下来新的,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世人盛赞维港风姿绝代乱世倾城,却鲜少有人关心,维港曾是山谷,缔结着太平山与九龙,许多年间随海平面上升,渐渐被海水淹没,才成为今日海港。
我轻声问爹地:“那我是不是会多个姨娘?”
爹地笑了一下:“你会喜欢她的,她温柔恬静,很好相处。”
看来不止是外头玩玩的情妇,怕不是要接回来母凭子贵的外门子。
我想不通。
温柔,是爹地给她的定义,言下之意,不像何家大小姐,玫瑰虽美艳,浑身皆是刺。想必是从她身上找不出任何其他能盖过妈咪的优势了吧。
我喜欢,我怎么可能喜欢。
我慢慢地嚼爹地的措辞。他说我会喜欢,这话出口的瞬间,我便失去了不喜欢的权利。萧家唯有一个人可以定夺我的喜好,升降我的地位。
我自出生起便在他的掌心内翻覆,被他宠溺,受他管教,一切荣辱皆由他定。
这个人,此刻站在我身边。就是这个人,方才说我会喜欢。
我淡淡问了名字,叫什么罗美娜,话题终结于此。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锁骨下方的血玉出神。血玉极为罕见,大多伴随着古老诡异的传说,这枚被雕琢成精细小巧的平安扣,形状似旧时铜钱,寓意辟邪保平安,是爹地赠予的昂贵心意。
上半圈是羊脂玉,白得温润细腻,透出凝脂般的光泽。下半圈通体鲜红,像被搁在血里浸染了多年,才得到如此纯粹通透的红,又不断朝上沁出血丝般繁复密集的脉络。
血沁玉,咄咄逼人的灵气,难以言状的美丽。
它乖顺地贴着我的皮肤,原本是凉润触感,逐渐被我的体温暖化。冷白皮肤衬得那玉越发的鲜红耀眼,莹润透亮。
天上的雪忽地落到玉上,远远瞧着,又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一簇火焰,熊熊燃烧。
时间到了。
二百四十响礼炮齐鸣,维港上空烟火升腾,半边夜幕亮如白昼。
一瞬间宛如世纪钟声敲响,我遥遥听着轰隆绽放的礼花,听见身后听见山脚来自人群的哗然惊叹,惊涛骇浪般一波压过一波,久久不绝。
为我庆生。
繁花似锦,风光无限,十六岁生日这般轰动隆重,本应成为我生命中最为高调的时刻之一。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我生日前的最后一刻告诉我这样的消息。
爹地站在身后微微低头,双手按住我的肩膀,以半拥的姿势将我揽入怀里。
“漂亮吗?”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高贵优雅好似大提琴的琴音轻泄,伴随着呼出的热气,紧贴着我的耳根送进来。我不知道他是在问烟火,问雪花,还是问脖子上这块血玉。但无论问哪一个,答案都是相同的——
“漂亮。”
“喜欢吗?”
“喜欢。”
“矜矜,爹地爱你。”
“我也爱你,爹地。”
头顶雪花落得纷扬,庭院内绿树灌木修剪得一丝不苟,此刻覆盖了冰霜。宴会厅灯光成了幻影,飘出来的音符支离破碎。
雪花落进眼里,凝结成冰。
他看不见我脸上的神情。
爹地离开了,留我一人披着他的外套,久久伫立于露台。衣香鬓影,容色奢华,都仿佛距离我很远很远。礼炮偃旗息鼓,烟火也燃至尾声,一切重归寂静。
宾客散去,浮华落幕,我终于能够落寞地哭出来,千般委屈万般不甘,却是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脚下整座香港岛,依旧岿然沉静,波澜不惊。
我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雪花自那无尽深邃里落下来。
纯粹的黑,纯粹的白。
锁骨下方的血玉,骤然冰凉刺骨起来,好似吸却了我全部的体温,攫取了我全部的血气。
维多利亚港,六千公顷海面,今夜漂浮的雪,突然一下子颠覆,全部落到我心上。
注:人工降雪场面,存在夸张描述,现实应该做不到,但不必纠结,大小姐看得开心就够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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