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魔之地开启那日,是师萝衣最后一次见青玹。
他的身边站着阿瑶,幻境中七百多年过去,阿瑶已经长大,有了少女的雏形。
七百多年的历练,让赤焚族人几乎脱胎换骨,他们曾经一直为奴,唯唯诺诺,如今所有人成为了坚毅的战士,站在青玹的身后。
青玹抬眸向师萝衣和卞翎玉看来。
他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褪去了当初那份雌雄莫辩的精致美丽,如今的青玹,再不会让人误会他是个女子。
师萝衣还记得自己这辈子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彼时青玹还是她的小师妹,师萝衣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她感知到的第一抹温度,是青玹用温热的手,拭去她睫毛上的雪,在她怀里哭。
那个时候,就算穷尽师萝衣所有的想象力,也没想过柔弱的小师妹有一日会变成神族的将领。
青玹与她的立场天然相悖,师萝衣上辈子的死亡,虽是重伤死在破庙,但与宗主、姜岐、青玹,全部都脱不了干系。
师萝衣知道青玹进入诛魔之地后,竟被永生囚禁在那里,直到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师萝衣曾经铆足了劲要打败他,然而还不用她动手,青玹迎来的结局,比她能想象的还要惨烈。
他会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师桓在师萝衣身边,并不知道女儿曾经历了什么,但许是父女血脉相连,他轻轻拍了拍师萝衣的肩膀。
师萝衣抬起头,对父亲笑了笑。
她的笑容干净明亮,在荒芜的北域上,是最温暖的亮色。
青玹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他明白,而今师萝衣最重要的东西回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朵母亲留下的花,被他气得想哭、和他大打出手的少女。
对师萝衣而言,只是一年时间,但对于青玹来说,这是三百多年来,他再一次见到师萝衣,注定也是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她。
他错开目光,示意身后的月舞赶紧滚。
月舞从赤焚族人那边跑过来,青玹扬起手,身后幻境渐渐坍塌。他没用卞翎玉动手,自己毁了用神珠的神器构建的幻境。
他对卞翎玉道:“我去诛魔之地等你。”
青玹转过身,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朝着诛魔之地而去,再没回头。
北域是神界唯一严寒的地方,冷风吹起他一身烈烈红衣,阿瑶小跑着跟上他。
“少主,你想和姐姐道个歉吗?”她扬起小脸,轻轻地问。
她知道少主为了族人们,曾经对师萝衣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此生他们注定再无交集,少主若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有的话如果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青玹一席红衣如火,拂过北域苍凉的土地。他走在赤焚族人前面,良久轻轻嗤笑一声:“我没做错,道什么歉?”
就恨他一辈子好了。
他宁愿她恨得更浓烈,或者再久一些,直到他死在诛魔之地那天。
或许那日,她已做了很多年的神后,身边也有了和卞翎玉的孩子。他战死的消息,会换她一笑。
兮窈听闻卞翎玉要去诛魔之地,被囚禁在天行涧已然麻木的她,猛地扑到了洞府边,锁链将她的手腕磨出血来,吓了守卫一跳。
自夙离死后,水伶一族没落,她已很久没说过话,如今开口,她声音嘶哑:“他是不是要去拿灭魂珠泪?你问他,是不是还能找到灭魂珠泪!”
守卫有些困惑,但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转告给了卞翎玉。
卞翎玉的确想去找父亲魂飞魄散后的灭魂珠泪,但他没想到这些话有一日会从兮窈嘴里问出来。
诛魔之地最早本就是麒麟一族几乎倾尽灭族之力所创,能吸纳世间一切邪恶、罪念,阻止魔神诞生,维持天地平衡。
但每隔数千年,就得有神灵进去消灭镇压魔气。
前神主本不必死,可他的神珠,在他出征前被兮窈拿走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将天地间的污浊和魔气净化,消散在了诛魔之地。
神域没了神主,导致被祖辈封印的堕魔们动荡,又因夙离的愚蠢和恶毒,有机会逃去下界。
或许那一天,当兮窈在神殿中修剪花枝时,并没有想过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丈夫回不来。
听闻他死了,水伶族人欢欣鼓舞,她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她在殿中枯坐了一整夜。
她没了枷锁,可是从那天开始,世上在无人对她那般好。她成了水伶族人收敛权利的工具,成了夙离想要强大的供给。
没人会在神域的深夜,一身寒风从外面走来,将她拥在怀中。
兮窈甚至至今不知道,神主死在诛魔之地时,在想什么,有没有恨过她?是不是已经不爱她了?
或许到了现在,兮窈爱的是谁,连她都不敢承认。
灭魂珠泪是神灵的衣冠冢,是前神主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
卞翎玉不会把灭魂珠泪交给兮窈,纵然有一日兮窈受不了自缢,他也不会把她和父亲合葬。
兮窈不知道,当神主把天命玉牌交给后弥,让后弥务必要好好照顾卞翎玉,陪着他的孩子长大时,已经放下了她。
他像麒麟族死去的所有先辈一样,带着使命,消散在神域的历史长河之中。
许是天道轮回,当年赤焚一族叛神,导致生灵涂炭,如今他们进入诛魔之地护卫六界,阻止霍乱众人的大妖邪诞生,赎清先祖的罪孽的那一日,也是诅咒破除的时候。
或许还有人能出来,或许他们会被永远留在里面。
卞翎玉在为赤焚族人打开诛魔之地前,先送了师萝衣、师桓和月舞回下界。
在成为卞翎玉的“小神后”前,师萝衣想先和爹爹回家。
卞翎玉没什么意见,神域的臣子也非常赞同:“应该的!应该的!”
他们还欠“小神后”一场神域的婚宴,师萝衣从不夜山出嫁,最好不过了。
虽然横跨两界的大婚,听上去有些骇人听闻。不过现在小神后的修为,一年来已经被神君喂了上去,喂到足以飞升,能够在神域好好生活。
至于是怎么喂上去的,师萝衣表示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
师萝衣回去前,一身战甲的卞翎玉把她拥入怀中:“我来接你的时候,就有以前的记忆了。”
无忧果还有几日才能过去效用,届时能打开天命玉牌,解封记忆。
师萝衣也很期待那一天,哪怕如今的卞翎玉也很爱她,但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她希望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
她摸摸自家神君英俊的脸:“你要早点平安回来啊,卞翎玉。”
下界已经过去三年,他们回到不夜山的这日,阳光晴好,恰是春末。
师萝衣当初离开前,遣散了不夜山所有的精怪。蘅芜宗主身败名裂,逃窜在外,师萝衣以为自己回来,必定看到荒凉的不夜山长满杂草。
没想到不夜山上的冰莲确实因为没有灵力供养枯萎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盛放的野花。
她和师桓站在山脚时,一只高大的熊怪,哼哧哼哧往前跑,踩得花瓣落了一地。
后面一团黄色的影子,尖细着嗓音在他身后追:“那书生是我相公,贱熊,你再不把他还给我,或者胆敢伤害他,老娘跟你拼了!”
山腰上的精怪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狐狸加油啊!狐狸再跑快些。”
可是狐狸哪里追得上熊,这为非作歹的熊怪原本在被关禁闭,可是师萝衣一离开,它的禁闭自然解除。
狐狸气得要哭出来:“等萝衣小姐回来,我非要请她把你大卸八块。”
这句话刚落,整个不夜山都精怪陷入沉默,连前面故意逗她的黑熊,也停下了脚步,神情感伤。
他们都明白,师萝衣和师桓都在妄渡海底,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狐狸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垂下头,比自己相公被捉走还难受,大颗眼泪往下掉。
轻轻的叹息在她身边响起,一只温柔的手擦去她眼尾的泪珠:“别哭,我这就帮你教训他,把你相公找回来,好不好?”
一向狡黠的狐狸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师萝衣金色的裙在野花中迤逦铺开,不夜山的风吹动她长长的披帛。
师萝衣身后,道君看着他们微笑。
狐狸猛地大哭,扑进师萝衣怀里,她的元身小小一团,师萝衣笑着接住她。
精怪们欢呼着奔走相告:“道君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连在后厨做饭的阿秀闻言,也惊喜地放下铲子,拎起裙摆往山下跑。
人间快要迎来夏日,不夜山一片生机盎然。三年前精怪们被迫离开,但不夜山已经是他们的家,就算走了再远,他们也总会回来。
而今,当师桓重回这块土地,护山结界被重新支起,他们的家,终于完整。
两月后,还在外面的精怪也陆陆续续回到了不夜山。茴香臂弯挎着篮子回来时,师萝衣在和卫长渊说话。
说这三年,彼此的经历。
他们站在不夜山的杏树下,卫长渊头戴玉冠,一身青色的长袍,自前任蘅芜宗主失踪后,卫长渊就成了蘅芜宗新的宗主。
蚂蚱从他们脚边跳过去,师萝衣浅浅微笑着,卫长渊半垂的眼眸中,也带上几分温和。
茴香恍然间,就像看见当初那两个很小的少年少女。
他们坐在树下,吃着糕点,抱怨着修习的艰难,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如今他们长大,各奔东西。有人放下了过去,有人充满缺憾,但那份岁月无法吹散的情谊,却以另一种方式留存了下来。
卫长渊待得并不久,作为蘅芜宗的新宗主,他有许多事忙,探望过师叔和师妹,他便要回到明幽山。
路过茴香的时候,他浅浅颔首。
“茴香姑娘。”
茴香也回了一个礼。她看着卫长渊离开的背影,男子表现得那么平静,仿佛也已经放下了,可是后来,卫长渊一生都未再娶妻。
茴香打开篮子:“小姐你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师萝衣凑过去看,发现是一篮子清香的荷叶,中间还放了一朵小小的花苞。
此时才五月,荷花还未盛开。
师桓这几日在忙着种冰莲,因着故去的妻子喜欢。他还顺手挖了一个池塘,种上莲藕。
师萝衣拿出花苞:“我们给阿秀送去。”
月舞下山去找苍吾了,阿秀这段时日在苦练厨艺,她如今攒了不少钱,打算过段时日自己去山下开个小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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