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哥的腿伤好得七七八八之后, 叶大夫便潇洒地背着药箱离开了,连名字也未留下,只知道他自号隐逸——当真是大隐隐于市。
皇帝感慨了一番奇人的怪癖, 本打算将他招揽至麾下,怎料这人偏偏不慕荣利, 叫皇帝难免起痛失千里马之感。
郁宛心说到太医院打工又有什么好的, 动不动遇上杀头风险,还不如民间自由自在, 何况叶隐逸的性情看起来颇为桀骜不驯, 皇帝能容忍他一时的不恭敬, 可时日长了难保不会发作,还是趁早开溜更安全。
举荐有功的杜子腾倒是跟着沾光, 皇帝赏了他一个副院判的职位,这回实实在在算得衣锦还乡了。
可杜子腾却是心下冒汗, 悄悄对郁宛道, 他很怀疑自己找错了人,那位世伯的儿子按理跟他年纪差不多,可怎么老成这样?还留了把花白的长胡子。
医术倒是可圈可点,比他记忆里还进益了不少。
郁宛道:“你不知道胡子是可以贴的么?”
她一眼就看出这人打扮不正常,两鬓苍苍,面庞却只有少许皱纹,眼睛更是炯炯有神,混不似老年模样, 他的手保养得也很好, 拿刀时非常稳健有力——真要是乔装打扮也能理解, 大夫这种行当, 向来是越老越吃香的。
杜子腾吃惊, “微臣还以为他驻颜有术呢。”
还想着能不能跟姓叶的讨教一二,他到现在都没娶妻,说不定到牙齿掉光都是个老光棍呢。
郁宛:……
她忍不住问杜子腾,“你还对张家小姐念念不忘?”
杜子腾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虽然他连张小姐的手都没拉过,可年少时的青葱爱慕,已足够令他铭记一生。
天底下就是有这么认死理的人。
郁宛道:“不如我请皇上在宫女里头挑个身家清白的赐予你罢。”
太医这个职业说贵不贵,说贱也不贱,想跟世家结亲又有点高攀,出身八旗的宫女倒正好,当然杜子腾如今是副院判了,差不多的还得巴结他,前途无量么。
当然她也就是随口一说,大情种不愿意就算了。
哪知杜子腾羞答答的道:“那娘娘可得帮微臣选个漂亮的,家境倒是无妨,过得去就好。”
郁宛:……呵呵,男人。
*
十二阿哥的婚事筹备得差不多了,二人经过一番教导,如同拨开云雾见天日,再看彼此就有些怯生生的模样。先前大大咧咧不像做夫妻,倒像做兄妹。
如今虽还不算全懂,可也戳破了那层朦胧的轻纱,知道做夫妻到底怎么回事。
诺敏很有新媳妇的派头,虽然只是下定,她觉得自己该有所表示,便给各宫娘娘送了一副自己亲手织的绣品,郁宛的则是罕见的双面绣,一边是花鸟虫鱼,一边是川流不息的闹市,针脚没有半点磕绊打结。
她拿着团扇啧啧称奇,“看不出你还有这份手艺。”
蒙古族的姑娘精通女红本就属罕事,诺敏看着也不像文文静静的,居然耐得下性子。
诺敏笑道:“臣女以前闲着无事绣来玩的,哪知越做越有趣,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
郁宛借题发挥,“阿木尔,看看你嫂子,得多跟她学学。”
阿木尔不服气,“嫂嫂现在当然清闲,嫁人之后就没工夫了。”
诺敏揉了揉她的脸,促狭道:“谁说的?我照样可以教你呀。”
本意是吓唬吓唬阿木尔,但是阿木尔比她更促狭,“就算你愿意,十二哥也不舍得叫你受累的。”
诺敏飞红了脸。
阿木尔得意地扬起下巴,一副被我说中了的表情。
郁宛心想这姑娘的脸皮还是太薄了点,碰上脸皮厚的怎么斗得过——当然她是不觉得自己脸皮厚的,阿木尔要遗传也是遗传乾隆。
等支走阿木尔,郁宛又陪着聊了会儿天,诺敏看了看她脸色,小心说道:“贵妃娘娘,臣女想去趟翊坤宫。”
那拉氏按理也算是她婆母,她不知去年南巡发生了什么,那拉氏又为何会被幽禁,但,她总觉得应该见那拉氏一面,就当让婆婆看清楚她也好。
郁宛迟疑一刹,“你真的想见她?”
诺敏重重点头,她相信那拉氏不会如传言里那般是个善妒刻薄的妇人,至少她跟永璂相处的时候,永璂没说过他额娘一句坏话——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就不可能是个坏母亲。
郁宛叹道:“你且等等。”
她没去找皇帝,而是先去慈宁宫见太后,如果皇帝搅和,这事便黄了,好歹太后还能担些干系。
郁宛恳切道:“谁知道翊坤宫娘娘能否撑到十二阿哥成婚那天呢?一杯媳妇茶都没喝到,怕是娘娘路上走得也不安宁。”
听容嬷嬷回的消息,那拉氏的情形越来越坏了,如今更到了只能喝粥的地步,容嬷嬷还得费心将煮得过硬的米粒挑出来,饶是如此,那拉氏也像是强咽下去的——她如今瘦得像一张宣纸,每日容嬷嬷还会扶她在庭中闲步片刻,装得精神很好似的。
若不是那口气撑着,怕是已然油尽灯枯了。
太后无言,最后还是默许了郁宛的请求。那拉氏原本是嫔妃之中她最看好的一位,哪成想会落得与皇帝生离的地步,真是怪事。到底是她的眼光错了,还是皇帝的眼光错了?
郁宛带着诺敏来到翊坤宫前,诺敏踌躇了一下,大着胆子上前叩门。
她扭头望着郁宛,“贵妃娘娘,您不来么?”
郁宛柔声道:“你怕的话,本宫就陪你进去。”
诺敏想了想,“还是不用了。”
她猜到那拉氏有体己话要对自己说,而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位曾经的皇后是什么模样,遂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里走去。
容嬷嬷也很知趣地退下,给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又望着郁宛叹道:“主子听说十二阿哥要成亲了,心里很高兴,这几日总是睡不着,半夜拉着奴婢絮絮叨叨,早盼着能见诺敏姑娘一面。”
郁宛道:“娘娘对这桩婚事可还满意?”
容嬷嬷苦笑,“事到如今,主子还有什么可求呢?略平头正脸就差不多了。”
不过诺敏姑娘的确讨人喜欢,眉眼又生得一团和气,连她瞧着都替主子欣慰。
又带点窘迫道:“十二阿哥不太懂这些,还请娘娘多费心教导,别叫亲事黄了才好。”
郁宛含笑道:“嬷嬷放心,必不会的。”
永璂的确不是甜嘴蜜舌的那种人,他只会用行动表达,一束亲摘的鲜花,一个手制的笔筒,这些足够让诺敏高兴了——她看重的就是这份诚笃而又独一无二的心意。
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很相似的两个人,自然会被彼此所吸引。
她跟乾隆似乎也有点这种意思,不过她俩都不执着于情爱,反而更加自由。
那拉氏跟皇帝就纯粹是性情不合的悲剧了。
郁宛静静地出了会儿神,望着院中来去蹁跹的蛱蝶,听说人死后能够化蝶,不知那拉氏的魂魄会栖附在哪只蝶上?到时候也算飞出这紫禁城的红墙了吧。
诺敏并未在内殿待很久,两刻钟后便被送出来。尽管她坚辞不受,那拉氏还是给了她一个羊脂玉雕的手镯,说是按她们家乡规矩,喝了媳妇敬的茶就要赏见面礼的。
诺敏很不好意思,她还没想到这一层呢,就是看那拉氏口渴了给她倒点水而已,哪晓得对方会错了意。
这见面礼无疑太贵重了些,诺敏犹豫着褪下,“娘娘,您帮我还回去罢。”
她看那拉氏过得也很不容易,怎好意思白拿人家的东西。
郁宛让她收着,长者赐不敢辞,诺敏只好红着脸套在腕上,又有点小高兴,这是否说明未来婆婆对她很满意?
不过她看那拉氏挺和气的,方才见面也没打听她家庭背景,就问她觉得永璂怎么样,相处起来可还顺心,若有什么委屈,只管去对豫贵妃倾诉,贵妃会帮她做主。
这让诺敏愈发觉得外头的流言都是胡说八道,皇后不可能是那种刁蛮跋扈的人,一定是奸人谗害,才使得皇帝对皇后心生误会。
郁宛沉默,“娘娘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诺敏挠挠头,那拉氏说话的语速很慢,可毕竟初次见面,心里又紧张,她记不大清了。她印象最深的是那拉氏让她多多开导永璂,说什么不要怨恨你皇阿玛之类的。
“对了,娘娘还给我留了封信呢。”诺敏恍然,手忙脚乱地找给郁宛。
郁宛匆匆看毕,不外乎是把所有的过错归结到自己头上,她希望永璂心里的皇阿玛依旧是那个高大伟岸的形象,永远不变——如此,才是对这对小夫妻最好的保护。
第200章 作画
郁宛仍旧将信纸折好, 还给诺敏,“翊坤宫娘娘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吧。”
诺敏有点迟疑, “可臣女毕竟是外人……”
她对帝后吵架的始末懵然不知,又如何能够开导永璂?
郁宛抿抿唇, 莞尔道:“以后可就是内人了。”
诺敏跺脚, 白净的小脸上泛出晕红来,“贵妃娘娘!”
怎么一个个都这般促狭起来。
郁宛看得叹为观止, 刚开始指婚的时候小姑娘还挺大方的, 如今倒是一天比一天怕羞, 果然爱情是动人心魄的良药。
郁宛也不逗她了,正色道:“但这件事偏只有你做得。”
永璂毕竟是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大孩子, 想晓之以理是不可能的,唯有动之以情, 他才会切实地放在心上——他自己忤逆皇帝不打紧, 难道就不怕连累诺敏?
那拉氏所希望的,正是借助诺敏来限制永璂,哪怕她不在了,这些珍视的人也要好好活着,如此,她方能含笑九泉。
诺敏似有所悟地点头,肃容道:“我会保护好十二阿哥的。”
这话若让永璂听见,怕是会羞愤欲死, 但郁宛望着眼前这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子, 只觉得世道无论如何还是有一线美好。
得妻如此, 夫复何求。永璂也算不虚此生了。
六月初十日, 京中发生一件新闻, 那位历经三朝的洋人画师郎世宁于家中病逝,终年七十八岁。按民间的说法其实算喜丧,但对乾隆爷的意义无疑非凡。他自小看着这位技艺卓越的画师往来宫廷,给各种达官显贵作画,不止颇有声望,更启迪了他最早对于艺术的灵感。
待他继位之后,郎世宁亦颇得重用,为他著下不少可供流传后世的画作,名分虽为君臣,实则是位可敬的长辈,乾隆爷自然颇怀孺慕之思,他原以为郎世宁能陪伴自己逊位,到时候再来一幅百岁长青图,也算有始有终了。
到底天不遂人愿,乾隆悲痛之下,下旨嘉奖其功绩,并罕见地给这位西洋人赐了个侍郎衔,且拨下三百两银子用以治丧。
郁宛没忍住吐槽,三百两银子够做什么使的,皇帝要表现诚意也不大方些,不如打发叫花子呢。可再想想那拉氏的葬仪只花费了二百两七钱银子,皇帝这回还算得慷慨了——原来爱与恨的差别就只一百两。
郁宛虽与那位意大利人并无渊源,但还是差人送了些奠仪过去,就当看皇帝面子。她自觉现在办事更圆滑了,看来什么都是熟能生巧。
乾隆让王进保将库房里存放的旧作搬出来,一一抚摩查看,曾经的心写治平图自然也在其列。
看到那拉氏还是娴妃时的画像,乾隆面露嫌恶,“拿去烧了吧。”
郁宛忙道:“这些画作凝聚了郞大人的心血,万岁爷怎么说毁就毁?您若想眼不见为净,不若送回翊坤宫便是。”
乾隆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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