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愁余化为原形, 全身覆满鳞甲的黑龙腾身而起,穿过重云之间,瞬息已在万里之外。
太上葳蕤坐在他龙角之间,高空的风呼啸着, 吹乱她鸦青色的长发, 眼底似有霜雪之色凝结。
“当年天倾之难界壁封禁的核心, 原来就在天衍宗?!”燕愁余双目中透出惊色, 这么多年来,明若谷等人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
若是如此,明若谷等人轻易不会离开山门的原因似乎又有了另一种解释。
他们留下的真正目的, 是要守住界壁封禁的核心。
燕愁余如今已然破开四重封印, 其力量早已在大乘之间, 全力奔袭之下,不过短短半日就从上京赶赴了天衍宗山门。
灰白天际下,绵延山峦为终年不化的霜雪覆盖, 呼吸间似乎能感受到能冻伤肺腑的寒气。
燕愁余乃是天衍宗弟子,他手中有弟子令,是以不必担心触发防护禁制,顺利进了天衍宗山门之内。
山巅的风刮过,锐利更胜刀锋。除了风声,偌大的天衍宗山门竟然再没有其他声响。
一切安静得有些过分。
燕愁余落下身,化作人形,他皱眉望着前方,心中已是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灵力碰撞的波动落入感知中,他与太上葳蕤对视一眼,立时循迹而去。
幽深山洞曲折回环,最深处,地面现出一道巨大的禁制,灵光明灭,这道禁制竟是已在崩溃的边缘。
重阳子及应如是等六人站在禁制周围,运转全身灵力,尽力维持住禁制,不令其消陨。
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好看,法衣上沾了血迹,灵力也消耗了大半,此时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几位何必再做无用功。”一道声音响起,在这山洞中,原来还有第七人。“此时放开禁制,迎我族入界,还能得几分功劳。”
“此界法则不全,尔等生灵注定成就有限,转投我族,或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应如是等人没有回答,或许是实在没有余力回答,他们的灵力已然尽数用来维持禁制,甚至没有余力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第七个人驱逐。
“一切该结束了。”
第七个人轻叹一声,一道磅礴的灵力骤现在山洞中,犹如铺天盖地而来的浪潮一般落向禁制中心。
他的实力,比在场其他人都要高!
灵光映亮了应如是的面容,她的神色很冷,到了这个时候,若是不收回灵力护持自身,最好的结果也是重伤。
但她没有这么做,天衍宗其他五人也没有这么做。只要一人收回灵力,这道他们六人勉力维持的禁制便会立即崩溃。
带着毁灭意味的灵力越来越近,其中蕴含着足以将人湮灭的威势,就在它要将几人淹没时,一道人影骤然出现在应如是禁制前方,将这道灵力强行挡下!
灵力震荡的余波在山洞中蔓延,风浪扬起宽大的袍袖,燕愁余退后两步,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小燕?!”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天衍宗六名长老在看见燕愁余时,脸上都不由闪过惊色。
他们显然没想到,燕愁余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山洞中的第七个人怔然一瞬,没有再出手,而是回身看了过去。
上方孔洞漏下幽微天光,太上葳蕤站在他身后,神情不悲不喜。
“你还是来了。”他长叹了一声,面目在幽暗的山洞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是个太上葳蕤和燕愁余都不陌生的人,甚至就在几日前,他们才刚刚见过。
烈帝着一身玄衣,负手而立,他看着太上葳蕤,神情中似乎多了几分怅然。
他已经设法让她在上京多留几日,她却还是来了。
“我是该叫你烈帝陛下,还是,域外之魂?”太上葳蕤冷淡开口,语气中不见有什么起伏。
烈帝笑了笑,双眼渐渐为纯粹的墨色覆盖:“看来,我是不会有机会听你叫一声外祖父了。”
燕愁余难掩复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在此之前,他从未怀疑过烈帝。
有谁会怀疑霄云帝女的父亲?
在烈帝前来天衍宗时,重阳子几乎是毫无防备地将他请了进来,谁也不忍心拒绝一个思念女儿,想在她生前常待的宗门走一走的父亲。
毕竟,就在几日前,烈帝才知晓了太上霄云已然陨落,而非飞升的噩耗。
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也就在他们毫无防备之时,烈帝悍然向他们出手。
除失踪的明若谷外,天衍宗剩下几名长老,都是渡劫期上下的修为,面对已有大乘的烈帝,本就难占上风。
烈帝不用多久便在后山深谷中寻到了界壁封禁的核心,待应如是等人赶来,核心处的禁制已是岌岌可危。
他们无暇与烈帝动手,只能催动全身灵力,维持住禁制。
“你究竟是何时夺舍了烈帝陛下?!”应如是一字一句问道。
烈帝脸上勾起一个似乎是微笑的神情,他回道:“大约是很久之前了。”
“久到,他还不是烈帝的时候。”
域外之魂夺舍此界生灵,不免会出现神魂无法契合的问题,只是上京之中,又有几人敢轻易窥探帝王情形?
以烈帝当时的修为,要使形貌不露出破绽,能维持的也不过一时刻,为了不让自己暴露,他安排了一场刺杀,一场严重到威胁他性命的刺杀。
伤重闭关,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有人察觉端倪,那时天下还没有知道域外之魂的存在,更没有人清楚神谕族,他就这样以烈帝的身份生存在这个世间,为天下人知。
百多年前天倾一役,烈帝并未直接参与。直到神谕族功败垂成,为了引渡域外之魂转生到此界,一直隐于幕后的他才亲自出手。也因此故,他受天道反噬,不得不对外宣称闭关,以疗愈伤势。
不久后,上京二十八氏族为谋夺权势步步紧逼,烈帝捉襟见肘之余,只能顺从他们心意,将背后没有母族依靠的太上非玦定为储君。
而得烈帝亲自教导过的太上非玦,也是在那时起,将令天衍宗俯首称臣,让中域彻底一统视为自己的目标。
作为亲历过天倾之难的人,烈帝一直都清楚,界壁封禁的核心,就在天衍宗。只是以他当时情形,一旦踏入天衍宗禁制内,只怕立刻便会被察觉身上异常。
烈帝并不想挑战天衍宗的防护禁制,他早已从太上霄云口中了解过那是如何威能。
上古神魔时期流传下来的防护,这天下几乎没有人能破解。
他只能等。
等到这具身体顺利突破大乘,足以完全掩饰神魂上的裂隙,才再次出现在人前。
太上葳蕤的出现,对烈帝来说是个意外,他实在没有想到,太上霄云和萧无尘在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女儿。
而在见到太上葳蕤时,烈帝才发现,其实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的女儿。
在太上霄云出生后不久,他取代了她父亲的身份,真正看着太上霄云长大的,是烈帝。
他记得她牙牙学语的情景,记得她叫出的第一声父皇,记得她刚学会走路时,扑入他怀抱的样子,记得她意气风发,剑指中域的模样,也记得她为万民朝拜的威严。
太上葳蕤有些地方,实在和太上霄云很像。
大约是为这个缘故,烈帝给了她那枚玉简,找了一个让她顺理成章留在上京的理由。
至少,他们无须在此时横刀相向。
但太上葳蕤还是来了。
地面骤然有阵纹铺展开来,从太上葳蕤脚下延伸向烈帝,与此同时,燕愁余也动了。剑光亮起,飞霜从背后袭来,带着雷霆之势落下。
烈帝错身躲过剑势,大乘期的灵力自身周碾压而下,将他挟裹住的阵纹便应声而碎。
眼中黑色雾气流淌,他不曾恋战,飞身向禁制中心而去。有霜纹印在,他本就无法对太上葳蕤出手。
一条龙尾横拦在前,重重扫向烈帝腰腹,他躲闪不及,被迫受了这一击。身后,太上葳蕤已经赶到,一道又一道符文亮起,缠绕在他身周,将之禁锢。
烈帝被两人强行逼退,身躯撞在山壁之上,发出轰然撞击声,在幽暗的山洞中不断回响。
他挣扎着爬起身,忽然笑了起来。
太上葳蕤下意识望向禁制中心,摇摇欲坠的禁制下,隐隐能看到虚空的荒芜景象。
“都退开!”她厉声开口。
只是这句话终究还是来得晚了一步,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瞬,原本就在强弩之末的禁制轰然破碎,一股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顿时在山洞中弥散开来。
界壁之外,已然有人在接应烈帝。
禁制破碎的余波掀翻了应如是等六人,体内灵力反噬,他们的情形实在不怎么好。
磅礴力量令山体内传来不堪重负的闷响,燕愁余化为原形,以龙尾将几人卷住,避过跌落的山石。
太上葳蕤手中结印,天地灵气在此时蜂拥而来,在她灵力催动下,破碎的禁制如同似乎重又开始流动,将要重聚。
随着灵光流转,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神情却冷然如昔。
烈帝缓缓站起身,他口中道:“你不该来。”
若是不来,他们也不必兵戎相见,她也不必……死在这里——
见他要靠近太上葳蕤,暴怒的燕愁余腾身而来,獠牙穿透了这具身躯。
“区区孽龙而已——”他语气中带上几分冷意。
双眸中雾气流淌,烈帝的神魂强行挣脱躯壳,这一刻,他的气息陡然攀升,变得更为强大。
这是不属于此界的力量,烈帝神魂的境界,更在大乘之上。
终年冰雪的山巅上,有雷云缓缓汇聚。
“听说在上古洪荒之时,孤的境界,当可称仙。”烈帝开口,语气沉沉。
他的神魂已经完全显露出神谕族的面貌,额生独角,长尾利爪。只是比起当日司徒元琛和霓裳,烈帝的身形更高大许多,其气息也不是前两者可以比拟。
甚至在星冕体内的那只神谕族,实力当也不如他。
怪不得他最初夺舍太上邺时,便能瞒过那么多人的耳目。
龙身回转,燕愁余与烈帝缠斗在一处,黑雾蔓延,穿透坚硬鳞甲,在他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如今已经有大乘实力的燕愁余,竟也完全不是烈帝的对手。
龙首重重撞在山石上,燕愁余滚落在地,鲜血混着脱落的鳞片流下,他趴在地上,一时竟没有余力起身。
太上葳蕤看着这一幕,手中结印的速度不停,但勉强再次成形的禁制抵御着虚空中的风暴,像是随时都会再破碎开来。
一道又一道黑雾从烈帝身周咆哮着奔袭而来,沉而重地击在脆弱的禁制上。
太上葳蕤的脸色越发苍白了起来,终于,在十数道黑雾落下后,禁制再次破碎。
身体被掀飞,虚弱的燕愁余伸出长尾,艰难地在落点处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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