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慎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但他还是担心,毕竟很多人的心态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就算那人出来作证,也不是顷刻就能斩断流言蜚语的,这件事的负面影响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可以控制。
何繁却达观,她坐了起来。
“高慎,你知道吗,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这次之所以让你跟我来这里,除了想让我自己冷静冷静,也是想让你看一看,我是怎么长大的,让你再次认识我,了解我。”
何繁看着高慎,开始认真介绍自己。
“高慎,你听好了。我叫何繁,你奈我何的何,繁花似锦的繁。在上大学之前,我是一个在城市与山区之间游走的女孩。我在继父和母亲所在的县城里念书,平时借住在他们家。到了寒暑假,我就回到这儿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山区的条件虽然艰苦,但是我生命中大部分的能量,都是在这里汲取的。”
“我在山坡上放过羊,在湖里抓过鱼,跟邻家的孩子比赛爬树摘果子,看谁摘得又快又多。我还去山里挖过药材,直到现在好多药材我都能叫得上名字。”
高慎入神的听着,他发现何繁在述说这些的时候焕发着别样的神采,虽然依然是那个文静的何繁,但说出来的话却华彩万丈。
“那时候的生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烦恼,那可能就是手头不够宽裕吧。外公有三十二只羊,是他最可观的财产。我给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为了不让它们被狼叼走,放羊的时候我都背着土枪。记得有一次,狼来了,枪却卡了壳,我就用枪托和石头把狼打跑了。”
“为了挣钱,外公经常带我去深山里挖药材。我们在深山老林一住就是半个月。山里蛇多,经常钻进帐篷。我就把它们抓起来,拿到镇上去换钱。我把这些钱偷偷存着,不让家里知道。”
“后来我考上大学,参加了工作,就回来的少了。”
“高慎,我知道你怕我受伤害。可是这里的生活早就赋予了我攻击性、让我拥了有强悍的一面,我对父母也不是一味的奉献,我会适时喊穷,也知道存小金库。只不过这一切在城里、在大学、在办公室、在你面前是用不上的。“
高慎被何繁的话震撼了,他看着何繁,眼神交错着钦佩和怜爱。
最后何繁说道:“高慎,我不是脆弱的小白兔,我连狼都能直面,又怎么会被莫须有的流言打垮呢!”
第48章 高先生
沿着山间雪道回外公家的路上,高慎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是高先生吗?”对方说,“这里是国土局人事部。”
因为网上的爆料持续发酵,国土局领导要求何繁配合调查,可何繁一直关机,人事部在联系不上她本人的情况下,拨打了她入职时留的紧急联系人‘高先生’的电话。
高慎心情复杂,得知自己是何繁认证的‘紧急联系人’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问。
何繁无言以对,局里当时让多留一个联系方式备用,虽然大多数单身青年都会填写父母的,但以何繁的情况,父母不爱、弟妹尚小,都不合适。思来想去,只有高慎了。
她于是写上了高慎的电话。鉴于是地下情,折中把名字写成了‘高先生’。
高慎真的心疼,把地下情男友写成紧急联系人是一种无奈的做法,透着心酸。如果早知道这些,他当初会更疼何繁、在关照她感受这件事情上更下功夫、会选择跟她公开恋情、会用她喜欢的方式去呵护她……
何繁也在反思——过去,她把主动开口视为感情索取,觉得既可悲又讨人嫌,于是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少言,以至于到了分手的时候,高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自己那种认知,也许也是一种偏颇和自以为是,适当的沉默是应该的,但过分的沉默就不可取了。其实早在江曲找她谈心的那次,她就有所感悟,不然刚才也不会在冰湖上那样一反常态地直抒胸臆。
俩人各自都在反思……
傍晚告别外公回城的路上,尤霖发来好几条语音,每条都五六十秒,可见这次的事情让他彻底慌了。何繁于是打电话过去安抚。
“姐,快看微博!”
尤霖说刚刚有人辟谣了!就在几分钟前,一个来自牧区的 ip 地址公开发文,谴责大众娱乐至死的吃瓜心理,他就是尤妮提到的那个在编教师,当年是俩家父母想要撮合他跟何繁,莫名其妙就被安排了一场相亲,幸好他跟何繁高中时是同学,俩人一说便说开了,那时他有女朋友,而何繁也透漏心有所属,说白了,那就是一场催婚的乌龙,没想到时隔数年被拿出来诋毁放大。
这条博文一出,赵学勤也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意识到之前自己是关心则乱,错出了主意。他立刻跟进,晒出自己跟何繁第一次添加微信的截图,表明他们相识不过只是一个月前的事,并且附文说何繁当时已与高慎分手四个月。
“这事儿总算能说清楚了!”尤霖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之前事发突然,尤霖不知道何繁高慎赵学勤三人的具体时间交叉线,赵学勤又不知道何繁高慎在编教师三者之间是怎么回事,于是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出了让高慎否定恋情的馊主意。而高慎因为不知道在编教师这个老黄历,一时间也蒙了。现在看来,全是自乱阵脚。
网络热搜来得快去的也快,这次事件很快被各路新闻淹没,春节长假之后,一切消弭于无形。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高慎宣布退圈。
江曲傻眼了:“你还在为曝光恋情的事生我的气,所以就找这种借口甩开我?!”
高慎却说他在自媒体行业奋斗了六年,初衷是赚到第一桶金,用来打造祖父当年的工艺坊。事实上,这几年赚到的钱早已足够了,之所以还在名利场上恋战,说白了就是在金钱的驱使下迷失了自我。这次的连环风暴终于把他击醒,是时候退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何繁在网上看到高慎退圈的消息,打电话问:“之前那么红,突然退圈,不寂寞吗?”
高慎心底一热,他发布退圈这几天,已经被周围的人轮流炮轰过了,人人都说互联网经济才是热门经济,好容易占据了一席之地,突然放着热钱不挣跑去搞冷门营生,实在是想不开。
但只有何繁关心的是他的感受,担心他寂寞。
“寂寞肯定是有的,但是为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切都值得。”高慎打开了话匣子,“现在人人都往热钱集中的地方去,传统手工艺确实是冷门,但是冷门也是人类的需求,总得有人去做这些事情啊。”
不过创业艰难,就在他俩通话之后不久,国土局内部就有传闻,说上头对程英外公的审查有了定性。出于谨慎,其所涉及的五道口的审批工作可能会被叫停。
这打了高慎一个措手不及,他之前顶住来自父母、朋友、专家的重重压力,不顾所有反对的声音,不惜血本也要在工艺品行业一鸣惊人,没成想竟遇到这种事。
没有五道口就没法建大型基地,没有大型基地就做不出规模,没有规模就没法一鸣惊人……高慎觉得很挫败。
可是何繁三言两语便说服他了:“北上广的互联网大厂早期也是租写字楼作为办公基地,你又何必执着于一步到位呢?五道口审批黄了就算了,找一块地皮租上三五十年也未尝不可。你虽然有足够的资金,但是在工艺品行业并没有经验,入行初期控制成本降低风险才是最重要的。”
高慎之前也懂这个道理,但是在网红圈挣快钱的经历已经让他的心性不可避免地浮躁了,总觉得做事业要有规模、要夺人眼球,所以父母的劝说成了耳旁风。
但眼下没有道理不采纳了,他放弃死磕五道口的做法,开始小跑慢步地推进。父母见他能有这种转变,不由问:“是业内的朋友给你提的建议吧?”
高慎说是何繁提的。
何繁的名字他父母再熟悉不过了,之前的舆论风暴一度让他们做家长的心生成见,但今天得知何繁有这见识,倒有些刮目相看。
“不错,适合给你当老板娘。”父母由衷道。作为过来人,他们深知孩子们长大后对于父母的信服度在某些事情上会降低,这就需要伴侣来接力,选择一个有智慧的伴侣将是仅次于投胎重要的事情。
·
不觉就是暮春时节了,事业进展缓慢,实体行业没有政府的支持简直举步维艰,高慎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拿下政府对相关行业的支持标书。他干事情颇有耐心,加班加点筹备了三个月,招投标会议恰好定于何繁生日这天召开。
他胜券在握,感觉今天能来个双喜临门。
何繁这天不到一点就出外勤回来了,路过超市买了做烘培蛋糕的食材,到家后,李雯张晓君等都发来了生日祝福。
尤霖原本打算晚上请假回来的,但高慎一大早就给他打了招呼,说要给何繁单独过生日。言外之意是想有个二人空间。
尤霖意会,满口答应。
高慎嘱咐:“千万不要告诉你姐,要不就不惊喜了。”
“好的没问题。”
挂了电话,尤霖立刻打给何繁,说:“姐,高慎今晚要给你惊喜。”
这种两面三刀的行为有充足的理论支撑:就算你高慎人不错,我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
“他都准备好几天了!”尤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告密还是想彰显敌方苦心。
何繁接完电话,心想今天的招投标会议这么重要,做多少准备工作都怕被刷下来,高慎何必分心到生日这种没要紧的事情上。
不过鬼使神差地,她还是去衣柜里挑起了衣服,不是觉得这件太正式,就是觉得那件太素。此刻真正体会到了那句话——关键时刻,女人的衣柜里总少那么一件衣服。
两点的时候,她给高慎打了一个电话,意在提醒他招标会千万不要迟到。
高慎已经到会场了,虽然标会三点才开始,但这次招投标是他事业的重要开端,筹备投标的三个月以来,他每晚睡不够三小时。每隔两年才进行一次相关的招投标,错过这次的话,就要等上两年的时间,他这么要强的人,待业两年可难熬。
不过他嘴上还是叫何繁放心,说标会结束后想去看猫——俩人没有复合,每次登门都还是这个借口。
何繁挂机后,开始做烘培蛋糕和百果茶。忽然管道又坏了,自从赵学勤去年帮她修理后,已经坏过两次,屋里的灯具也悉数置换过一遍。王亮这间出租屋的凑合程度简直叫人忍无可忍,下个月到期,她琢磨得赶快再找房子了。
放下蛋糕食材,一手控制渗水的管道,一手拨电话给管道工人,工人到了之后她给打下手,不想橱柜的吊顶忽然掉了下来,直直砸在她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人也登时晕厥了。
工人吓一跳,管道也顾不上了,连忙送她去医院,正好高慎打来电话,打算告诉何繁标会开始了,不料话没出口,就听到接电话的不是何繁。
管道工告诉他说女主人受伤了,正在送往某某医院。他担心,二话不说便要离开,标会负责人正跟他交接标书,见他说走就走,连忙上来拉住,说对于他这种优质企业,标会无异于走过场,只要完整跟完四十分钟的标会流程,肯定中标,怎么忽然就要放弃了呢?
高慎也惋惜,他之前太重视这次标会,一直亲力亲为,所以没有授权旁人做代表,只要他离开标会现场,也就意味着弃权。
但眼下他一秒不纠结,谢过负责人便离开了。
赶到医院时,何繁正在做 ct,出来后见他守在门口,料他一定是没有参加标会,不禁着急。
高慎握着她的手,叫她安心等 ct 结果。
“今年错过了就明年吧,人比事重要,过去我不懂这个道理,现在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何繁惋惜不已,说:“我没事,你这是紧张过度。”
高慎说:“有事没事往往都只隔着薄薄一层安全垫,万一有事就晚了,哪怕只是百分之零点一的‘万一’,我也不能赌。”
何繁没有精力跟他拌嘴,她的脑袋晕得很,有种难以克制的发呕和犯困感,医生一时判断不了伤情轻重,于是开了住院手续,建议观察一晚。
何繁伤在头上,为了不让伤口发炎,医生给她挂了水,她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期间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仿佛陷在泥潭里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唯一安慰的是,有个人一直牵着她的手。那个人的手宽大结实,紧紧握着她,一直没有放开,那温暖的感觉即使在虚无的梦中也令人沉醉。
醒来后头晕脑胀,轻轻一动就难受的厉害,眼睛好半天迷蒙无光,且适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床边趴着一颗脑袋,高慎的脸朝着她,睡得正香,而她的手被他攥在手心,紧紧的,暖暖的。
虽然长着一副执拗要强的模样,睡着之后,卷发软软地趴着,也毫无攻击性了。
她悄悄凑近,听他轻微的呼吸,他眼下是疲惫的青黑,知道他最近为了投标没少熬夜。
此时他维持着一个并不舒服的睡姿,何繁伸出扎着针管的手,将他脸颊上一缕头发抚开,这个动作惊扰到他。
高慎坐起来,懵了片刻,然后眨眨布满血丝的眼睛,将何繁的手接住,小心放在床上,睡后沙哑的声音道:“你醒了?”
“嗯。”
“饿不饿?”
“想喝水。”
何繁不会再抱怨投标会一事了,她从来不爱事后做无意义的责怪,今天下午已经是破例了。
高慎站起来去倒水,他为了参加标会穿了一身正装,藏青色西服配白衬衫,皮鞋锃亮,二十七岁的男人,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成熟稳重,何繁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安。
单间病房条件很好,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也没有噪音,她心疼费用,喝水时说:“今晚就这样吧,如果有必要继续住院,明天换普通病房。”
高慎看着她,温和地说:“繁盛工艺储备金十个亿,作为该公司的老板娘,住个单间怎么了?”
何繁笑嗔一眼,没说什么。
现在已是夜里九点钟,高慎自从下午来到医院就一直没离开,订好的生日蛋糕没顾上取,筹划了好几天的生日惊喜泡汤了,这时候索性不提。
医生建议饮食尽量清淡,俩人分别喝了一碗青菜粥吃了两只包子。
何繁问他是不是很失望,准备了惊喜无处施展。
他一笑:“看来尤霖出卖我了,不过失望倒没有。”
他说虽然鲜花白买了,蛋糕白订了,烛光晚餐也不作数了,但他知道何繁不失意,这个生日俩人厮守在一起,比起物质上的丰富,陪伴才是最好的礼物。
桌上放着他的两只公文包,一只装着投标文件,一只装着更重要的东西,他拿过来打开,拿出支票本、银行账户、白金卡、房产证、户口本、还有繁盛工艺的股权证,把这些在被子上一一排放好,也不说要干什么,脱掉外套,跟何繁挤在病床上,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何繁看他们曾经的合影,有二十岁时的、有二十七岁时的,数年的回忆,他剪辑成册,配了轻轻的音乐。
“何繁,你发现没有,这么多照片,几乎有一半是特殊时期照的,这张,是我被封号罚款元气大伤的那次,这张,是我采外景跌断肋骨那次,还有这张,是上次尤妮点燃网暴时,咱俩躲在外公山里我偷偷拍的……人生的常态并不只是岁月静好,而是风雨随时可能来到,但风雨最多的那一段,全都是我们相互搀扶一起渡过的。”
何繁看着一张张熟悉的画面,内心感慨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