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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從二话没问,在黄帛上加上了和尚的法号。
    待他写完,阿宝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手诏卷起来收进袖中。
    赵從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生怕眨一下眼,她就消失了。
    “婉娘,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是回扬州去了么?”
    阿宝:“……”
    “你还在生我的气么?”赵從抓着她的袖子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错了,你看,送你的簪子,我都找工匠接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那本来断掉的地方,镀上了一层金,将两截断簪重新熔合到了一起。
    “还有梅花……我送你的梅花,我一直好好养着……你来看!”
    他牵着阿宝的衣袖,本想带她去看梅花,却发现那盆梅花因为他先前的疏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赵從一呆,急忙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将所有碎土聚拢在一起,却被花盆的碎瓷片割得指腹鲜血淋漓。
    “别弄了,”阿宝轻轻说,“花已经死了。”
    “不……”
    赵從抬头愣愣地看着她。
    阿宝蹲下去,认真地看着他道:“碎掉的花盆,不可能再粘合回去,死掉的花,也不可能再重新开花,还有这簪子……”
    阿宝将玉簪塞入他的手心:“断了便是断了,任你找多么巧夺天工的工匠,也修复不回原来的样子。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再怎么不想承认,也还是死了。赵從,你明白了么?”
    赵從瘫坐在地上,神色恍惚,怔怔地滚下泪来:“朕一定是在做梦。”
    阿宝没有反驳,忽听他幽幽问道:“婉娘,你恨朕吗?”
    阿宝侧头想了想,说:“以前应当是恨过的罢。”
    “那你爱过朕吗?”
    爱过吗?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阿宝一时想不出答案。
    有时候,人的感情,并不能直接地用爱恨二字来概括,如果要让阿宝用一个词来描述她和赵從之间的关系,她想她不会用简单的“爱”,或者是“恨”,而应该是——
    “依赖”。
    从祐安六年秋离开扬州、离开哥哥的那一天起,阿宝就被迫走上了依赖赵從的这条道路,她在东京举目无亲,又融入不了京都贵女的圈子,所能信任的,唯有赵從一人而已。
    赵從也似乎十分享受她对他的这种信赖,他带着她玩遍东京城,想尽各种法子哄她欢心,让她从离开李雄的不适应中走出来,让她对哥哥的依赖尽数移情到了他的身上。
    可是后来呢?
    他用那么陌生、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对她说:“是我太骄纵你了。”
    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彻底地打醒了阿宝,她这才明白,赵從根本不是李雄,阿哥对她的好是无条件的,是不需要她回报的。
    可赵從不是,他需要她的回应,需要她铭记于心,并作出相应的报答。
    他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那便是“我对你这么好,你必须按我的要求来回报我,否则我会将所有对你的好悉数收回”。
    赵從那时与她吵架,总是口口声声说,我为了你与百官臣僚对抗,与大陈祖制对抗,为你贻笑千古,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你得罪光了世人,说不定日后史书直笔,还要骂上我一句色令智昏,为何你就不能懂事一点?乖一点?让我少一点后顾之忧?
    可阿宝却想,她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赵從从来就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就像他不知道她更想要找回阿哥送她的如意簪,而不是一枚除了华贵沉重便再无用处的玉簪。
    皇权、帝位,将昔日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阿宝越来越不懂他,他的话越来越少,心机越来越深沉,笑容也越来越少,看向她的目光渐渐多了不满,多了挑剔。
    他不准她弹琵琶,不让她吃想吃的食物,不允许她看话本子,拦截下哥哥寄给她的所有信件,他给她的爱是座华美精致的漆金笼子,令她感到窒息。
    阿宝有时会想,如果赵從没有登上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帝位,如果他还是当年扬州城里的那个赵承浚,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也许他们会恩爱到老,还会有一堆满地乱跑的儿孙。
    只可惜,人生是没有如果的。
    所以对于他的问题,阿宝只能沉默不语。
    赵從双手捂住脸,哭道:“朕是很爱很爱你的。”
    “你不爱我,”阿宝平静地说,“你爱的是婉娘,我不是她,我是阿宝。阿宝便是阿宝,她没有高贵的家世,也学不来那些娘子们温柔小意的作派。”
    赵從一愣,放开捂着脸的手,双眼通红地看着她。
    原来他不笑时,模样一点也不像那个人,阿宝有些疑惑自己当年怎么会认错。
    “也许我爱的也不是你。”
    阿宝微微一笑,说:“我们爱的,都只是心底的一个影子罢了。”
    终于想清楚了这一点,阿宝心中登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所有的爱和恨都不重要了,她不必恨赵從,因为她对他的爱也不纯粹,他们的相遇,始于一场错误。
    崔娘子说的没错,她毕生都在追求一个虚幻的影子,就如水中捞月,镜中摘花,而这一刻,她不必再去寻找了,因为那个人,一直就站在她的身后,从未离去。
    霎时间,阿宝感觉内心的怨气扫之一空,她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洗涤,开始重新变得纯净、透明。
    她该走了。
    赵從急忙拽住她的手腕,然而却狠狠地愣住了,因为阿宝的指尖正在消失,化作漂浮的金色尘埃。
    “你……”
    他的喉咙似被人掐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阿宝甩开他,头也不回:“我没有多少工夫了,必须马上要走了……”
    她转身冲出福宁殿,忽然角落里有人伸臂拦住她,是薛蘅。
    阿宝都快急疯了,怎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有人拦路。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长话短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薛蘅微愣,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消失的左手,一向沉稳有余、进退有度的薛三娘子,这一刻竟难得的有些结巴。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下葬之时还活着这事,我是真的不知情,我当时试了,你确实是断了气的。冯益全他也没告诉我,至于原因,我猜想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不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为自己辩驳什么,无论你信与不信,我……”
    “我信。”阿宝打断她。
    薛蘅一怔。
    阿宝问:“还有要说的吗?”
    薛蘅失神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了。”
    阿宝拔腿要走,薛蘅又拦住她,交给她一个腰牌:“眼下宫里四处都在戒严,你拿着我的腰牌,行事会便宜许多。”
    阿宝垂眸看着手心腰牌,忽抬起眼,认真地道了句:“多谢。”
    薛蘅苦涩一笑,替她系好斗篷,戴上风帽,道:“去罢。”
    阿宝点一点头,冲入漫天飞雪之中。
    闷雷滚进了云层,天际不再电闪雷鸣,这一刻的禁庭,是那么的安宁静谧,夜风将阿宝的斗篷下摆吹得扬起,风帽掉了下去,万千雪花温柔地朝她扑面而来,如同记忆深处,那些曾经被她遗忘了的吉光片羽。
    “小生姓梁,名泓,字元敬。”
    “小生?你很小吗?”
    少年的脸颊红成一片,就连耳垂也沾染上了淡淡的粉,就如早春盛开的桃花。
    她说:“我叫阿宝。”
    “阿宝小娘子。”
    “什么‘小娘子’,”她蹙起眉,“阿宝就是阿宝,没有什么‘小娘子’。”
    庭院里,他拄着青竹杖慢悠悠地绕着圈,她紧张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摔倒,他回眸朝她一笑。
    那一刻,有千万只蝴蝶从她心底飞了起来。
    枇杷树下,他仰头看她,无意识地伸展着手臂,像随时预备着接住她。
    她没有告诉他,她自小从学会走路起便会爬树,小小一棵枇杷树,还难不倒她。
    “呆子!接枇杷!”
    澄黄的枇杷果流星雨似的扔下去,他一个也接不住,还被砸得狼狈不堪,她坐在树杈上,哈哈大笑。
    六月,接天莲叶无穷碧。
    她抱着满怀的莲蓬在前面撒丫子奔跑,他在后面气喘吁吁,面红如潮,偶尔停下,回头望一眼身后抄着竹竿追上来大骂的守塘老汉,吓得不敢休息了,继续夺命狂奔。
    她忽然又折返回来,拉着他的手钻进一条小径。
    夏日炽热的阳光洒满乡间黄土路,她的笑声清脆若银铃,洒了一路,少年少女十指相扣,掌心相贴,沁出一层薄薄的热汗,鼻间有荷花清香袭来,令人沉醉不知归途。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月色如银,少年坐在门槛上,怀中抱着琵琶,修长的手指拨着琴弦,低沉温柔地唱着这支歌。他的眉眼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精致,就像天上的仙人,她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夏日午后,她好梦正酣,忽觉脸颊上有些痒,睁眼一看,漫天阳光从浓密透绿的树冠间洒下,刺激得她瞳孔骤缩。
    她眯着眼,看见少年线条流畅完美的下颌,心脏顿时鼓噪起来。
    人潮中,她找不到他的身影,慌得起身四处张望,忽听叮地一声轻响,她回身,扔进去的银子还在铜盆里打着转,而他长身玉立,对着她笑。
    “小娘子一曲如仙乐纶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热闹喧嚷的社戏敲锣开场,他们站在人山人海中,他嗓音温和,跟她讲扬州的景,扬州的人,扬州的名胜古迹。
    她听得睁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执着地想弄清在他心中,是扬州好,还是成都好。
    他笑着回答,各有千秋。
    她撇撇嘴,极小声地嘟囔,那还是我们成都好些罢。
    戏台上在唱念作打,将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隐匿在人潮里。
    她在心底悄悄地说,虽然扬州有芍药,有瘦西湖,有小秦淮河,有二十四桥的明月,但成都也有海棠,有蚕市,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有春来江水绿如蓝,还有一个叫阿宝的小姑娘,她喜欢你,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最后一片雪花拂来,轻盈地落在阿宝的眼尾,融化为一颗泪珠。
    她眸中所倒映的,是那一年的春日长街,她坐在街心弹琵琶,一个撑着纸伞,背着箱笼的年轻人来到街上,站在茶肆前,他穿着一袭浅青色长衫,袖间绣着竹叶纹饰,偏偏那么巧,转身朝她望来,眸若秋水,唇含浅笑。
    仅仅一眼,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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