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泓——”
赵從双眼赤红,目眦欲裂,扑过去将梁元敬一拳揍倒,揪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咬牙质问:“婉娘!她在哪儿?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梁元敬任他揪着,目光微抬,一派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反问:“官家不知道么?”
赵從咆哮如雷:“告诉朕!不然朕将你凌迟!”
梁元敬闻言,竟微笑了一下,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的美妙乐事,并不值得畏惧。
他轻声道:“她死了。”
“不——”赵從红着眼怒吼道,“她没死!那是她骗朕的把戏!她向来喜欢跟朕开这种玩笑,只不过……只不过这次开的分外逼真罢了,她回扬州去了……对,她一定是回扬州去了……”
他松开梁元敬,一面点着头,一面神神叨叨地重复着,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说服他自己。
梁元敬略微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襟,淡漠道:“她没有回扬州,她死了,死在熙和四年的一个春天,死之前,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院落里刚开的梨花。她的尸身,就埋在南郊野外,一副薄棺,一座孤坟,坟前栽了一株桃树。每年清明,除了生前照顾过她的一名老妇人,无人祭拜。下葬之前,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在漆黑的棺木中醒来,惶恐无助,拼命拍棺呼救,却被人钉在里面,活活窒息而死。”
赵從彻底呆住,看着他喃喃道:“你……你是在骗我……”
梁元敬淡然道:“臣不敢欺君,官家如若不信,不妨唤冯都知进来,一问便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烛火煌煌,殿内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赵從轻轻道:“朕不问,你是骗我的,婉娘没死,你们都在骗朕。梁泓,你不愿说她在哪儿?没关系,朕多的是法子让你自愿说出来。”
他高声唤:“来人——”
冯益全从殿外进来,垂手侍立。
“将梁泓拉去暴室,严刑审问!”
“!!!”
冯益全抬起头,满眼震惊。
赵從没得到回应,登时拣起一块墨砚砸过去:“聋了么?没听清朕方才说的什么?!”
冯益全脸上溅得全是墨汁,却不敢抬袖去擦,慌忙跪下磕头:“官家息怒……”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梁元敬一眼,见他只是漠然跪在地上,全然没有恐惧,不由得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位梁大人,是干了什么才惹得圣上发这么大火啊?
他勉强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官家,梁大人是犯了何罪?要审问……什么罪证?”
赵從冷着脸,一字一顿道:“皇后下落。”
皇后?
皇后不是好好地待在坤宁殿里么?
冯益全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只怕官家说的不是薛皇后,而是昔年的……废后李氏啊。
梁元敬被人押出垂拱殿后,才知道不知从何时起,外面已下起了鹅毛大雪,这场东京城居民企盼良久的瑞雪,终于还是降临了。
夜色茫茫,雪沫从漆黑的苍穹打着旋儿落下,其中一片六角冰花,恰巧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不一会儿便融化成水。
他停下脚步,抬首望向东北方。
下雪了,万岁山上也一样罢,只可惜未能来得及画一幅瑞雪寒梅图,给山上的那人看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牢狱
一夜之间, 万岁山便被厚厚积雪掩埋。
到了天明时分,雪还在下,北方刮得正紧, 阿宝盘膝坐在佛塔上, 等了一日一夜, 也未曾收到梁元敬的画。
肯定是雪下得太厚了,上山的路不好走, 阿哥上不来, 她这样想。
又过了一日,她依然没能等到李雄上山, 开始感到心焦了, 担心是不是梁元敬又生病了,天这样冷,他身体一向不好的, 碰上这样的寒冷天气,总容易咳嗽。
到了第三日下午, 阿宝坐不住了, 决心飘下山去看看, 她不会靠近他,更不会被他发现,她只用远远地看上一眼, 得知他安然无恙便够了。
飘到半山腰时,却望见亭子里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觉明和尚,另一个人穿一身藏蓝直裰, 头戴加绒雪帽, 正是三日不见的李雄。
阿宝急忙飘过去, 恰巧听见哥哥焦急地道:“十四日那天,他奉旨入了宫,我在他家中等了又等,始终没见他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御前伺候的小黄门打听,说是他不知怎么触怒了龙颜,现如今被扣在宫里了。小师父,依你看这可怎么办?我在这东京城也没有门路,银子倒是有,能把他赎出来么?”
觉明也是眉头紧皱,沉吟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这恐怕不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啊……”
李雄原地打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重重一掌拍在半山亭的廊柱上,震下来不少雪。
“阿宝那里只怕瞒不住,我可怎么跟她交代啊……”
后续的话阿宝再也没有听清,因为在听见梁元敬“被扣在宫里”的那一句时,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急匆匆地向山下飘去。
雪越下越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殊无二色,似一方冰雪琉璃世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松林间的雪径上,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立了一道苍老人影,身披金红袈裟,皓首庞眉,目生白翳,似早料到她会下山,特意提前在此等候她。
阿宝蓦然停下。
守真双掌合十,眉目悲悯,道:“阿弥陀佛,施主尘缘已断,为何还执迷不悟,不肯放下前尘旧事?”
阿宝心生愧疚,却依然答道:“对不起,大师,他是我官人,如今他有性命之危,我……我必须去救他。”
“即使这一去,便要魂飞魄散,也不悔么?”
“不悔。”阿宝回答,一刻也未曾犹豫。
守真闻言,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向旁让开一步。
“多谢大师成全。”
阿宝道了谢,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
-
阿宝是知道皇城监牢在哪里的,昔年她的小产一案牵连出不少人,许多宫人被拖去暴室严刑拷打,甚至死在狱中。
阿宝能下床时,也曾去旁听过一场审讯,亲眼见过那些太监们的审问手段,她不敢想象那些酷刑会逐一施加在梁元敬身上,他是那么脆弱的人,连一场伤寒都能要掉他的小命。
监牢阴暗、潮湿、虫鼠横行,阿宝一间间地寻过去,最终在最后一间找到了梁元敬。
牢里连一张床榻也没有,只在地上垫了一些湿稻草,他靠墙闭眼坐在角落里,浑身只着一袭单衣,已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浑身交织着数道血痕。
阿宝停下脚步,一时不敢上前,不敢相信那个蓬头垢面的血人是她的梁元敬,那个如美玉一般温润、素来爱洁的梁元敬。
“你来了。”
梁元敬睁开眼,看见她,竟没有半分惊讶,“就知道你会来。”
阿宝走进去,坐在他身边,看见他搁在膝上的手指也是鲜血淋漓,指骨严重变形,心脏蓦地一揪。
“你的手……”
“别怕,已经不疼了。”
梁元敬将手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你干了什么?”阿宝愤怒地问,“你到底干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梁元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温柔和煦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忽然问:“阿宝,那时很累罢?”
阿宝一愣:“什么?”
梁元敬嘴唇冻得发紫,掩口剧烈咳嗽几声,咳出了血,他擦掉脸上血迹,喃喃道:“我进到宫里,看着四面的宫墙,才知道,墙这么高,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深宫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孩子,孤苦伶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下决心了断自己的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阿宝鼻头发酸,别开眼睛,不敢与他的目光交汇。
梁元敬伸出手,指尖颤抖,抚摸上她的脖颈,“疼么?”
悬梁自尽,一定是很疼的罢,被人钉死在漆黑的棺木里,会怕么?
阿宝不想再与他提这些陈年往事,从地上站起来说:“你能要到纸笔么?把我画成以前的样子,我去找赵從,让他放了你。”
“我很后悔,”梁元敬低声说,“后悔当年不该离开东京。”
他说完这句话,便阖上了眼,不管阿宝怎么说,他也不肯再说一句话了。
审讯的时辰又到了,冯益全带着两个小黄门走了进来,竹夹板装上梁元敬的手指,冯益全看着,都有些不落忍,好心劝道:“梁大人,十指连心,你这手要再夹下去,以后可就再也不能作画了,不如早些招了罢,皇后娘娘,到底在哪儿?”
梁元敬睁开眼,淡淡一笑:“她死了,冯都知不是最清楚的么?”
“你——”
冯益全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一甩手中拂尘,“简直是冥顽不灵,行刑!”
两个小黄门一齐施力拽绳,夹板收紧,将指骨挤压得弯曲变形。
梁元敬额头冷汗如瀑,竭力咬着下唇,忍住不叫出声,然而还是太疼了,那种疼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神志痛得糊涂时,一串惨叫声还是逸出了牙关。
阿宝大叫一声,扑上去抱着他,对那两个小黄门拳打脚踢,又喊又骂。
然而她一介亡魂,能做的事实在是少之又少,梁元敬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她的眼前,她心中剧痛,似被人硬生生挖走一大块血肉,明明受刑的人是梁元敬,她却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惨叫声刺耳、尖利、充斥着绝望之下的撕心裂肺,一下就唤起了冯益全脑海深处最恐惧的记忆。
他霍地从椅中站起来,惊恐地张望:“怎么回事?你们听见女人的叫声了吗?”
两个小黄门停下施刑,面面相觑。
什么女人叫声?
这里没有女人啊?
然而下一刻,突然原地掀起一阵诡异的狂风,烛火噗地熄灭,监牢里陷入一片黑暗。
怨气在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形,在场三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墙上映照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青丝飞扬,指甲暴涨数寸,瞬间覆盖了半面墙壁,宛若厉鬼索命。
两个小黄门险些吓尿,尖叫着夺门而出:“鬼啊——有鬼!”
冯益全跑不了,脚腕仿佛被无形的镣铐锁住,他一步都不能动弹,身体突然被狂风掀起来,砰地一下撞上墙,还未及落下,喉咙就被一道黑雾锁紧。
他的双脚在半空乱蹬,双手拼命抠着脖子,脸憋成紫红色,眼球充血,叫都叫不出来。
空气一点点地从肺部抽空,意识陷入昏迷前,他分明看见一张女人的脸,一张狰狞、青白、充斥着怨毒、又美丽到极致的脸。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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