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极力贬低辱骂妓女,提到的是下流龌龊的男女交媾,淫靡的体液,作呕的性病;有人通过她们凝视苦难,看见那些饥寒交迫,家破人亡,被拐卖、欺骗和压榨;也有人试图去阅读她们,她们的从良,她们的堕落,她们的爱与死,同样有人将妓女加以浪漫的想象,将她们写成罗曼史,用比喻、夸张和铺陈来描绘她们的每一处,慰藉自己的情欲。
德莱忒却想到她的妹妹,她知道德塔西娅为世人献身,是什么让她愿意跟随姐姐一起进入妓院呢,可能是德莱忒随口的一句哄骗,“用你的身体去换钱,不是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吗?”也可能是贫穷、饥饿,反正她就那样踏足了这里,用面包与卖花童交换鲜花,而这又抹去了她身上铜臭与精液的味道。她目睹罪行就会露出一副哀悼的神情,“即便如此,那也不该如此。”她总是这么说。
而德莱忒则为自己卖淫,她从来无法共情那些沦为丘比特奴隶的人,她拒绝旁人递来的花或是溢出情意的信笺,只拿走沉甸甸的钱和讨她欢心的值钱玩意。从她们流亡的那段时间开始,她就将偷盗作为一种消遣,刚到妓院不久,为了能够让姐妹过上不错的生活,她不择手段地赚钱,她曾在破晓时分潜进其他妓女的房间去盗窃沉睡的嫖客,只留下一点足以付清嫖资,偶尔也会仁慈地分女孩们一羹,抓一把钱币撒进她们的衣柜,想象着她们会以怎样惊喜的表情发现。后来她逐渐明白,女性统治着妓院,经济大权却掌握在顾客手中,他们随时可以把钱花在别处,根据心情给多给少,甚至拒绝支付,那么窃取、欺骗和诡计多端就是妓女们的复仇,弱者对强者的复仇、贫穷对富裕的复仇。*
现在她们不再为最基础的事情担忧,攒下一小笔积蓄后,她越发地挑剔起来,拒绝同不感兴趣的男人性交,但这不妨碍她用其他手段掏空他们的钱包,至于能引起她兴趣的男人,她同样找各种借口榨干他们的钱财,因此破产的男人们不值得她留念。德塔西娅总是因为同情他人让自己饱受饥饿,德莱忒不得不为妹妹的善行负责,而后她更加无情地让那些男人破产。
德莱忒很少去思考在米莉塔的感受,她现在杂碎的思绪像轻纱被风吹散,像一盒玻璃珠顺着绸缎向下滑落,四处飞溅,但她任由自己顺流而下地思考,迟迟没有给出答复,凯格拉夫人又翻找起盒子里的象棋,往上面又摆了各种各样的白棋,威武的战车,披着圣袍的主教,手执盾牌与利剑的骑士,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兵卒,她改口说道:
“你知道吗,虽然我很喜欢你,但那些名贵们一开始都更愿意选择你的妹妹。这也是当时我选择了她的原因。”
“我必须得说,他们很有眼光。”德莱忒的思路又转向自己的妹妹,她美丽、贞洁、善良的妹妹。她在干什么呢?也许她参与了今晚的茶话会,也有可能已经上床熟睡了,或者点着蜡烛端坐在桌前一笔一划抄写福音书。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过于成熟了,而大多数贵族男人会选择培育一颗青涩的果实,以便自己体会到亲手收获的快乐,他们比别人更喜欢征服,而不是被人征服。”凯格拉夫人混迹社交圈已经有段时间了,对那些人的剖析也足够一阵见血,“所以我对你的第一个教导就是——伪装。你需要伪装自己,收敛不必要的锋芒,适当学习你妹妹的那点天真,当然——”她拿出黑皇后棋,轻轻摆上去,“我们都知道过于天真很可笑。”
“你是想要我变得温顺?”德莱忒开始对凯格拉夫人的教导感到失望了,她似乎是想让女孩们一味去讨好,这样难免沦为男性的附庸,像无骨的菟丝花经不起摧折。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留在米莉塔,她想要跻身上流也只是为了获得更多权力来满足自己的野心,获得主宰的权力,而不是侥幸过上奢侈生活却成日担心自己会被厌弃,同别的女人去争风吃醋。
“什么,当然不。”凯格拉夫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是在教你如何让男人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啊,我知道你很有伪装的天赋——我已经看过图鉴上对你的描述了,有的说你乖巧安静,有的赞美你肆意妄为,显而易见,你揣测他们的喜好并且恰到好处地迎合他们。啊,我亲爱的孩子,这就是我说的‘伪装’,这当然不算是被迫屈从着改变自己,只是几个无伤大雅的假面,必要的伪装,你也很清楚这确实有效不是吗?”
凯格拉夫人转向对她的自我剖析,她黑色的眼睛像穿孔的黑玛瑙,中央一点闪烁的光,她讲着自己曾经的故事,但是德莱忒觉得凯格拉在通过剖析自己来剖析她,“你让我回忆起我刚接触上流社会的时候,尽管那时我自认为自己已经相当成熟,但一遇到大人物,下意识的自卑和紧张本能又一次被激发——我太急切想要和他们站在同样的地位对话。”
“我为此看了很多书,不断钻研,同他们一起参加沙龙,聊时局、艺术、神学、诗歌,但那些贵族不会喜欢你这么做,他们觉得女人不该懂这么多,或者说,不该懂得比他们多。他们不喜欢无知的女人,所以我们需要更多地了解神学和政治,最好比他们懂得更多,但又要装作只懂一点点,给他们教导的机会,满足他们可笑的自尊心。”
棋盘上只有两枚黑子,国王与皇后,但凯格拉几乎摆上了所有的白棋,她缓缓挪动高傲的皇后,每前进一次,就推倒一枚白棋。
“所以后来我伪装了自己,我学习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更无害,违心地听他们侃侃而谈,故意说些肤浅的观点给予他们反驳的机会,然后称赞他们多么深谋远虑。总之我那时也还算是一位名姝,被好几个贵族包养过,我住在他们宽敞的宅邸,观察着他们——他们更多喜欢的是顺从,偶尔的挑衅才是情趣。在此之间我发现了属于我们女人的处世之道——在下次教导的时候我会详细和你说,但随后他们又有了新欢,我于是转而寻觅下一个男人,我就这样在他们之间周旋。后来我认识了瓦尔萨,她在上流社会混得一般,因为比起妓女她更想做一名老鸨,后来我也疲倦了,用积攒下来的积蓄打算和她共同开一所妓院,特地选在了这里就是为了兼顾平民与贵族。”
“噢,年轻的德莱忒!我必须提前告诫你,尽管我们可以对凡尔赛宫的奢华与娱乐活动之类上流社会的事物十分迷恋,但我们也不该抱有幻想。你必须清楚宫廷智慧的局限,宫廷和上流社会就是这么一回事,比别处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不过却显出很高明的样子。上流社会的习惯让人摆起那么优雅的架势说些无聊话!拿腔作势地去欣赏歌剧,参加那些流光四溢的歌舞会,往蠢事上涂一层油彩,就盖住了原来的色调。”*
德莱忒听着凯格拉夫人的教导,看着她在棋盘上随心所欲,操纵黑皇后棋进行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棋盘上皆是被吃掉的白棋。凯格拉夫人又回归最开始的话题:
“所以我们需要伪装温顺,为他们设下陷阱,最后操控他们。就像象棋这样,看起来最温顺无害的王后往往最为致命。”
“尽管仍然会有国王莅临的问题。他是这场游戏的君王,是真正决定胜负的棋子。”*她接着说。
凯格拉夫人将皇后移到德莱忒那侧的白棋国王面前,然后将手抽回,不再移动。她拿出属于德莱忒的白皇后棋,皇后手握权柄,闭着双眼低垂头颅,她用拇指和食指扼住其咽喉,举在棋盘上空,要放不放。
“但皇后最容易做到的事情就是‘将军’。”德莱忒领悟了她的意思,伸手接过她给予的棋子,将其摆在头戴王冠的黑国王面前,德莱忒让自己的皇后又往前一步,将军。
两人对视着,确认刚才无声中达成的协定。
凯格拉夫人起身,把宽大的裙摆调整了一下,再次提醒她们之后在约定的时间避开瓦尔萨来学习贵族的礼节、舞步,然后她又宣布了一件事情:
“萨弗尔侯爵向德塔西娅发出邀请,希望她明晚在阿佛洛狄忒的正厅门赴约。如果你将他当作你的目标,那么我给予你的忠告是:最好陪同你的妹妹一起去,并且都打扮的漂亮些。”
德莱忒随后去取凯格拉夫人同她建议阅读的那些书籍。一个女孩从图书室找出那些书递给她,德莱忒在返回米莉塔的路上翻阅最上面的一本神学诗集,棕色外壳烫金花纹,仿造中世纪时祷书那样的泥金装饰手抄本,有着亮丽色彩的袖珍彩绘和历画,绘满极具宗教色彩的画面,诗用哥特式字母写成,扉页上用漂亮的花体字署名:
阿利基埃里·艾勒尼厄斯·拉夫莱斯
*角色观点见仁见智
*这章有几句话是从书里引用的,用*做了标记
*中世纪时祷书特别特别好看,可以搜搜贝里公爵时祷书
*第三个np角色出现啦,不过诗人估计得在妓院篇结束后正式出场,接下来几章是侯爵par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