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等他三年。”
时隔二十年后, 百姓们谁也没想到会有朝一日灵州战役会再次被翻出来,而且竟然还是酿成蓬莱祭台的因。只是这二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至于当初世人对于沈家军惨死的愤怒和悲痛, 早已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所淡忘。
以前的痛惜是真,现在的厌恶也是真。
只不过这份厌恶多数仅针对于“沈时砚”这个名字, 而世人对他的死自然是拍手叫好, 直呼大快人心。至于那些知道真正意义上真相的人,就算心中因此为沈时砚感到愤懑和委屈, 也只能装聋作哑。
怨恨也好,辱骂也罢,世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如今这结局,是沈时砚自己选的。
顾九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当宁王府被封后,她便决定离开汴京。但在临行之前,赵熙突然宣她入宫。
内侍将顾九引至徽猷阁后, 便退下了。殿内,只留有他们两人。
赵熙望着下方那个神情淡漠的女子, 不由想起了当日在蓬莱岛她跌倒在地,狼狈痛哭的画面,一时间, 事先想好的话语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他垂眼扫过龙案上那道真正的遗诏,沉默片刻,才缓缓道:“顾娘子,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
顿了下,他又补充道:“皇叔说等事情结束之后,你若还愿意听, 就让朕把一切都告诉你。”
顾九神情未变, 并不惊讶。
若没有沈时砚的嘱托,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熙定是在忙着想法子处理那些太后党羽,哪里会浪费时间寻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民女听说了前两日大庆殿上的事情,”顾九心底虽是有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这些都是官家和王爷提前谋划好的?”
赵熙点头:“是。”
顾九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熙如实道:“皇叔为了查办吕绍文的案子进宫那晚。”
当时沈时砚询问完吕绍文的事情后,忽然让示意他屏退殿内众人,而后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布帛。当时两人离得有些远,不过赵熙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东西是何物。
圣旨。
他立马就联想到当年先皇驾崩之前,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惠州的遗诏,心跳不由一停,莫名紧张起来。
那道遗诏现如今除了沈时砚本人,无人知晓上面的内容是了什么。
不过,赵熙很快便压下这种情绪,镇定下来:“皇叔,这是之前父皇留给你的?”
“是,”沈时砚眉眼平静,“现在臣想把它送给官家。”
闻言,赵熙愣住了。
他难得犯了糊涂,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便又问了一遍:“皇叔,这是什么意思?朕不太明白。”
沈时砚起身,慢步走到龙案前,亲手将遗诏递给他,不言一词。
赵熙当了七八年的天子,经由他手的圣旨不算少,而现在他拿着这明黄色布帛,手心里竟然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不过他不想去承认。而沈时砚也不催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赵熙压下心头繁杂的思绪,打开布帛,然而仅一眼,他便再次愣住。但这次,随之而来还有震惊和难以置信。
那道为朝廷上下所好奇的遗诏,竟然空无一字,只有象征着天子权威的玉印!
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代表什么意思——只要沈时砚想,他便可以随意在上面书写内容,哪怕是有关于皇位的事情。
赵熙久久不能缓过神来,最后还是沈时砚开口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沉默。
沈时砚道:“官家不用多想,臣今日此举是想提前和官家道别。”
赵熙道:“皇叔要走?”
沈时砚薄唇微动:“是,也不是。”
对上赵熙有些茫然困惑的目光,他平静而坦然道“官家,臣不清楚有没有人曾向您说过,臣并非太宗之子,而是先皇和太宗宠妃□□所出。”
赵熙手猛地一抖,遗诏掉在地上,他慌乱地弯腰捡起,那一瞬,他仿佛回到了少时。
回到了他和沈时砚共居于清河殿的日子。那时候,沈时砚的待遇几乎和当时的储君没什么两样,甚至他更得先皇的宠爱。也正因此,宫中和朝廷便有一些流言蜚语,只不过没人敢把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说。后来先皇病危,他被命为储君,那些传言才日渐消失。
赵熙神情有些僵硬:“皇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怎么还记得?”
沈时砚却缓缓道:“是真的。”
赵熙张了张嘴,却是震惊到哑然。
沈时砚微微一笑:“关于这件事,臣决定离开惠州回京的时候,便开始考虑何时告诉官家。反正即使臣不说,总有一天您也一定会从旁人口中得知。比起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以此挑拨离间,不如由臣自己告诉官家。而如今,便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说完这些,沈时砚静了会儿,留给赵熙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然后继续道:“先皇之所以留给臣这道遗诏,并不是官家心中所担忧的原因。”
赵熙脸色一红,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但他也没有去矢口否定,因为他知道,若他真是硬着头皮不承认,反倒是惹人笑话。
有野心,有忌惮,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于帝王而言,它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这也是他的皇叔当年亲自教与他的道理。
沈时砚伸手揉了揉赵熙的头,像少时一般温柔:“官家知道为什么当年臣要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吗?”
赵熙道:“因为那时候朕总受旁的兄弟姐妹欺负,而皇叔心疼朕,所以央求父皇把朕接到你身边。”
“不对,”沈时砚道,“那是先皇吩咐臣如此做的。”
赵熙怔了怔。
沈时砚继续道:“自那时起,先皇心中真正的储君人选便是官家。只不过那会儿朝中局势复杂,高家对储君之位又虎视眈眈,先皇怕官家受奸人所害,所以特命臣把您接到清河殿居住,由臣从太子太傅那儿学到的东西,亲自教给官家。这样一来,便可确保官家的安危。”
赵熙心中情绪复杂万分。
他激动高兴,也心怀内疚。如果沈时砚所言为真,那父皇当初就是在用他给自己铺路。而除了父皇和沈时砚自己,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年沈时砚因为立储的事情,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而先皇之所以把这道遗诏留给臣,一方面是为了让高家人忌惮,因为高太后清楚先皇知道灵州战败的真相。”沈时砚敛下眸,“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臣回京辅佐官家,助官家您处理外戚一党。”
沈时砚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赵熙手中的遗诏上。这东西任由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先皇过分宠爱他,给了他一个几近可以称得上是任意妄为的机会。但当年他看到这道遗诏时,便立刻明白过来先皇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何。
先皇是在企图用感情继续困住他。
幼时,借兄长之名所掩盖的父爱。
少时,他和赵熙共居清河殿相伴数载的情谊。
空无一字的遗诏上面,是仅能他和先皇知道的内容。那人是在说,他真的爱他这个儿子,他们之间的父子情深并不只有算计和利用,虽是没有立他为储君,但却给了他如此大的选择权利。
只要沈时砚想,那皇位就可以是他的囊中之物。反正,全天下都只知道先皇对他这个弟弟有多宠爱。
可偏偏他们两人又都心知肚明,沈时砚对皇位从来没有任何想法,尤其是当他得知了身世后,他对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都厌恶万分,又怎么可能会想坐上那把龙椅呢?
沈时砚眼神冷了冷,仅一瞬,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毫无波澜的平和:“臣的身世有多荒唐,臣就有多憎恨先皇。但公是公,私是私,高家对于大宋而言确实是不得不除的祸害。”
先皇以身示范,把天子的冷血阴狠通通都教给了他。但同时,先皇也教他家国大义,是非黑白。
所以即使他恨透了先皇,终还是选择回到这个充满恶心记忆的地方。
“官家,不管您信不信,臣对于皇位并无半分妄念,”沈时砚道,“臣归京,只是为了除掉高家。待事情结束,臣若有幸活着,此生也永不踏入汴京,而这世上也再也没有宁王。若臣死了——”
说到这,沈时砚顿了顿:“若臣死了,官家便更不用有所忌惮了。”
赵熙嘴唇蠕动,略感难堪:“皇叔,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
沈时砚点了点头:“臣知道。”
他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一个好帝王。”
沈时砚再次把谈话拉回正题,他正色道:“官家,您还记得当初臣让您拔出皇城司的两个据点吗?”
赵熙道:“记的。”
“自那时起,臣便偷偷命人从惠州运了一批黑.火.药送至登州。”
赵熙大惊失色,正要询问缘由,却被沈时砚抬手打断,说了之前在西京玄清寻他合作的事情,以及玄清的真实身份。
“骨瓷这东西便是玄清教唆高太后所犯下的罪孽,当初臣强封白云观,就是因为意识到骨瓷和玉清宫脱不了干系。吴中难民数不胜数,臣敢肯定还有一大批骨瓷是咱们没有查到的。所以在封观之后,臣便开始暗中调查骨瓷的去向,后来查到了蓬莱那里,还意外发现玉清宫的人在往蓬莱岛偷运黑.火.药,可线索到这儿之后就断了。”
“臣不清楚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所以许薛明的案子之后,为了弄明白他们的意图,臣假意与玄清说考虑合作的事情,并从中套话。但玄清这个人谨慎万分,半个字也没有透露过。臣又担心她要在蓬莱岛做出什么惊天骇地的疯狂之举,故而便寻机会把她支去了西京,然后趁机命人偷运了一批黑.火.药,送到登州,以作不备之需。”
“如今蓬莱书院竣工,吕侍郎回京。臣本来是想借此机会问问吕侍郎,他在蓬莱那边时有无发现异常之处,但没想到竟得知了他身死的消息。可等臣去了趟吕府后,却发现他可能是自导自演了这场凶杀——吕侍郎大概是假死。”
“假死?!”赵熙吃惊,“他为何要如此?难道是惹了什么祸事,为了避难?”
“臣觉得是这样,”沈时砚道,“而根据吕府中的仆从所述,吕侍郎昨日去了一趟修内司。”
沈时砚眉眼冷淡:“臣猜,大概是吕侍郎发现了蓬莱岛上的骨瓷,所以想去修内司调查,而这一去,既确定了他心中的担忧,也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才借假死脱身。”
……
听到这,顾九抿了抿唇。
果然啊,他早就发现了吕侍郎是假死,所以才趁此机会把杀人罪名嫁祸给高钟明。
赵熙叹息道:“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就应该不需要朕多说了,顾娘子应该已经知道了。”
顾九问:“那高钟明死后,汴京城所流传的身世,也是他自己故意做的?”
“没错,”赵熙道,“因为吕侍郎把蓬莱书院下面的祭台和骨瓷告诉了皇叔,所以我们本来是想借此假装不和,而后好有理由让皇叔任蓬莱山长,并趁机赶在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处理好那边的事情。没曾想玄清设计引你去了蓬莱——”
赵熙怕顾九多想,又补充道:“这不怪你,即使你当时没去,玄清也会以别的方式把你弄到蓬莱。因为她那时已经发现了吕侍郎没死,而皇叔也并不是真心想与她合作。”
“不过玄清这个人本就疑心太重,若皇叔真表现得真情实意,她也压根不会相信一丝一毫。”
听旁人说起她这个亲生母亲,顾九心中除了陌生便是憎恶,根本毫无温情可言。她问:“既然已经知道了蓬莱书院的秘密,为什么不直接派兵前往?而是非要等到蓬莱书院开学之际再行动?”
赵熙苦笑一声:“朕当时也是这样问皇叔的,他说是因为黑.火.药。”
当时他们只知道蓬莱书院下面修有祭台,并藏有骨瓷,但却并不清楚那批黑.火.药具体在哪儿。
若是硬来的话,蓬莱岛上的百姓怎么办?而且,以玄清的疯狂,即便是被发现了,她也只会揽下所有罪行,保住高家,以此继续祸害朝纲。倒不如佯装不知道玄清的意图,借此机会,反过来把高家和玄清一起除了。
如此既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保住了蓬莱岛上的百姓和耗时多年修建的书院——那可是大宋寒门子弟期许已久的地方,若是没了,他们还需再等个七八年。
而在听完沈时砚的计划后,赵熙沉默良久,他艰难开口:“皇叔,若真是引爆那船,你怎么办?”
沈时砚捻搓着指腹,淡淡一笑:“如此大的罪名,只有死人担着,民愤才能很快地平息。毕竟,谁也不会和一个已经在这世上消失的人过分计较。”
后面,赵熙忘了自己有没有去劝,好像劝了,好像又没劝。总之,在沈时砚说完大致计划后,此次谈话便也结束了。
赵熙道:“因为顾虑到玄清可能会留有后手,以此来拖你和楚家下水,所以皇叔才决定用蓬莱瘟疫的事情激怒高方清,让他对玄清的身份做文章。”
即使高方清不揭露此事,玉清宫的人也会自爆。两者相比较,把这个把柄交给前者是最好解决问题的办法。
顾九听明白了,她无声笑了笑:“任由高方清爆出这件事,再当着群臣的面一边用从王府搜来的‘证据’驳斥他的话,一边抖出灵州战败的真相,这样就会让群臣误以为是高方清狗急跳墙,故意捏造事实,想拉旁人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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