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歷经了一个辗转反侧的周末,一方面为周宜蓁担忧,一方面又气恼于对方的软弱。好几回他都想私自作主替少女报警,可一想起当时周宜蓁那固执要己离开的神情,杨仁昊又硬下心肠,省得遭人嫌弃多管间事。
可奇怪的是,此时好友铁蛋竟是带着哀戚望着自己,杨仁昊大感诧异,遂问道:「铁蛋,发生了什么吗?」
「你不知道吗?」铁蛋抿了抿唇,「前天周宜蓁被她爸爸推倒,头去撞到桌子,现在还在医院急救。」
「什么!」杨仁昊顿时晴天霹靂,视野一片空白,难以理解好友言语中的含意,「你再说一遍!」
「周宜蓁现在在医院抢救!」
死党的话语一字一句回盪在心头,有如千斤重担,压得杨仁昊登时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他抚着额,忽地反胃乾呕几声。铁蛋见好友魂不守舍的痛苦模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关心道:「仁昊,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杨仁昊说不出话来,纵有千言万语,却皆是堵于喉中。他喘着粗气,强忍晕眩,对死党摆摆手,旋即跌跌撞撞地衝出教室。
医院,这附近只有一家大型医院,周宜蓁肯定在那里!
脑海中仅存此一念头,杨仁昊拔起骏足狂奔,管他什么蹺不蹺课,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少女身边。都是自己的错,如果当初不要赌气,尽早向警方报案,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杨仁昊衝入医院,前往服务台洽询周宜蓁的状况,在查询单上填写完伤患的姓名与出生年月日之后,少年便随着柜檯人员提供的地点,寻了过去。在场已有许多人正焦急地等待,他们或四处踱步,又或者神情严肃,抑或是闭着眼,双手合十,想必都是患者们的亲友。
周宜蓁人正在手术室,尚未脱离险境,杨仁昊只得一起无助地坐在外头的椅子,抚着脸庞,不停向上天祈祷着。
不知过了多久,金属门开啟,一名医生走了出来,眼眸黯淡,表情凝重地问道:「周宜蓁女士的家属在吗?」
此时一名年约七十的老嫗绷紧着脸,摇摇晃晃起身,脚步迟缓地迎了上去,颤声道:「我是她的外婆。」
只看医生摇了摇头,「很抱歉……」后续杨仁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似乎瞧见了阿婆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好像撞到了一名丰满的护理师,彷彿聆见了贯耳的雷电轰鸣,宛若感受到了硕大的雨珠不留情地拍打在自己脸上。
叭──
「搞什么啊,雨那么大淋雨站在路中央干嘛,还不快闪开!」
逐渐有了实感,少年仰着头,巨大的悲慟霎时于胸腔爆炸开来,他静静地望向货车上狂按着喇叭的司机,眼神空洞又幽寂。而颊上流淌着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液。
他本可以阻止的,如果自己不要向周宜蓁赌气,选择留下来保护对方,至不济亦该提前报警,如此一来少女也许便不会离世。说不定现在周宜蓁还能笑盈盈地佇于自己身前,而非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绝望地躺在病床上,孤零零的。
自责与愧疚瞬时掐得杨仁昊喘不过气来,少年行尸走肉地步至人行道,那司机见道路清空,一边咒骂,一边瞪视着杨仁昊,一边驾驶货车扬长而去。此时少年竟赫然发现,眼前的店家无比熟捻,正是当日他不顾周宜蓁反对,拉着少女前来的咖啡厅。
少年缓缓走到咖啡厅大门,他倚着玻璃窗瞅向店内,蓄着飘逸长发的斯文老闆翻阅着文学集;服务生优雅地端着餐盘,穿梭于陈旧而悠间的廊道;客人们笑着,欢快地笑着;而自己与周宜蓁,也正坐在窗旁的圆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彼此。
他还没有倾诉自己的情意,他还没有告诉周宜蓁,他喜欢她。啊,他终于是承认自身对于少女的恋慕之情,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了。
心好痛,杨仁昊几近崩溃地跌坐在地,积水溅了起来洒成花,学校运动短裤上顿时沾满了泥泞,泥泞了他满腔的悲愤。
倏忽间,一隻娇小的粉色斑蝶飞至屋簷下,花纹繁杂沉黑,或许是来避雨的。可牠竟奇异地在少年跟前转了三圈,宛若要勾起引杨仁昊的注意般。接着轻轻落在了杨仁昊此刻的乱发上,翅膀一张一闔。杨仁昊很是惊奇,只觉自己好似曾在哪见过这隻惹人怜爱的小斑蝶,他思来想去,犹是忆不起来。
「小傢伙,你也失去了什么重要的对象吗?」杨仁昊喃喃问道。
雨势渐歇,粉斑蝶再次振起鳞翅,飞舞于空,绕着少年兜了兜,接着右翔。不知为何,杨仁昊内心始终冒出了个鼓动,正召唤他随着斑蝶而去,他顺着心意,快步追了上去。
粉蝶在前头摇曳生姿,少年在后头气喘吁吁,一路上风景是那样地令人惊诧,这条路,他不久前才走过。
又追了阵,那粉蝶忽地煞停,于空旋了三圈,接着拐了个弯,转进了一处公园,接着振翅疾飞往深处,降在了观景台的木栏上。
放眼望去,与上回伴着周宜蓁来此时不同,白昼的城市别有一番风味。煦阳已然驱散了厚厚阴云,温柔地洒于街景。玻璃帷幕反射出晴空的蓝以及百货的白,加之都市人潮虽拥挤却间适,行人肩并肩漫步于街道,显得朝气十足。
「周宜蓁,是你吗?」杨仁昊凝望着斑蝶,神色闪过一丝盼望。
那粉蝶颇具灵性,闻言,竟是驀地飞向少年,于他身上停佇了下,旋即又高速旋飞,不见踪影。
「不!不要离开我!」杨仁昊捧着头,双膝跪地,「不是和我约好了,等暑假要再和我一起来这里的吗?」
「你闭上眼睛,感觉一下这里的空间,看看有没有什么感触。」
「你照我说的做,然后深呼吸,静静感受四周。」
耳边倏忽间,竟是响起了周宜蓁模仿少年的口气说着话。杨仁昊急忙抬头望天,环顾四周,这里自始自终都仅有他独自一人。
杨仁昊强忍住哽咽,闔上眼皮,感觉到了膝盖触上了湿润黏腻的泥土,以及凉颼光滑的绿草。阳光携来的温暖,像位慈祥的长辈,轻柔地抚着他的后颈。薰风徐徐拂过未乾的发梢,令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深呼吸,一口吸进山林精华,一口吐出浓浓浊气。一吸一呼间,沸腾的情绪逐渐化作满溢且深刻的爱。少年肩颈不断抽动,而后激动落泪,宛如是要替周宜蓁将人生路上,未能继续与眾人同行的所有惋惜,都尽皆给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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