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疯问:“为什么,什么没回来!”
阳光头都摇烂了:“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这是保密项……”
小脏辫把手机往墙上一摔,一把薅住他衣领,摁到墙上,发力让他肩膀不停地抽搐:“什么叫保密项!操你妈你告诉我什么叫保密项!去救人的为什么没回来!是去救人的啊!为什么回不来啊!”
脱索拉开他:“你跟阳光发什么火!我们就直接去医院问!我看看他们敢不敢说保密项这三个字!”
他们怒气冲冲,看架势要掀翻了县医院,仲川在这时说:“又是保密项,为什么又是保密项?胡江海已经被逮捕了为什么不说靳凡现在的情况呢?是因为他回不来了吗?是吗?凭什么呢?”
他们的怒意突然暂停,郁结在某一点不再发酵。
原来回不来的不止林羌。
小莺以为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靳凡不再护佑他们,谁曾想那居然是她现在最期望的结果。
当他们冲到那间仿佛为了稳定民心而不得已敷衍设立的灵堂,看到那群恶人不知道从哪儿偷到的靳凡、林羌九宫格的黑白照,眼泪决堤,默契地一同掀翻了摆放在正中的灵柩。
脱索问他们:“我们可以接受他们已经不在的事实,但你们至少得告诉我们,他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不在了!”
站在灵柩一侧的承办人,只淡然地摇头:“对不起,保密是逝者的意愿,若不是秉持对他们身边人负责的态度,我们也想把仪式免了的。理解你们难以接受,这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结果。如果一个国家不能保护好它的人民,那我们作为人民也就失去了拥护它的意义。”
公主切积压了那么久的情绪,一瞬爆发,挥臂把摆放在灵柩前的长明灯香炉贡品都拂到地上:“放屁!你保护好了吗?靳凡不说,林羌是去救人的对吧?为什么灾情结束了,医疗队返程了,她没有回来!”
仲川以为他可以一直沉默的,他知道保密背后涉及许多。
但靳凡已经离开了战区,他是义务帮忙逮捕胡江海的,凭什么胡江海归案了,他却成为一副衣冠冢,在这么一个戏感十足的灵堂?
就为了让他们给广大民众一个交代吗?看看他们对我们的功臣多仁义吗?仁义在命保不住,设个灵堂就当抵了呗?
谁他妈想要这个仪式啊?他们办不起这场丧吗?他们是要人啊!
他曾相信苦难是值得的,不是有苦尽甘来这样的词吗?可当靳凡和林羌的遗照就在他面前,他根本无法劝服自己这不是一个谎言。
人死才苦尽,甘来尤可笑。
他继公主切后也问他们:“明天之后你们是不是就把他们忘了,就像以前忘记别人那样。反正历史长河中为大义牺牲的人那么多,只把他们放在嘴边缅怀一下得了。他牺牲又能怎么样呢?别人也牺牲了,是吧?”
他们好像善于处理烈士的身后事,总能悲切诚恳地重复对不起,望他们节哀。
小脏辫逐渐清醒了,越看他们驾轻就熟地道歉,越麻木。
他们声嘶力竭有什么用呢,人回不来了,他们除了接受“节哀”,哪里有第二个选择。
生命的纤薄、无力在一瞬被他们深刻地理解了。
他不再同他们一起吵闹,要说法,他缓慢走到灵柩前方,把靳凡和林羌的照片小心翼翼端了下来。
这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要带走的。
承办人和其他公家的人上前阻拦,不等他抵抗,仲川他们已经一拥而上,护卫他把靳凡和林羌的照片带走。
“老大,大嫂,我们回家。”他谨慎抱着,唯恐差池,至少把靳凡和林羌带离这哗众取宠的仪式。
长夜里月色如水,到这时,眼泪已经成为他们的奢侈品,难过却没有随眼泪一同匿迹。
雨就是这时来的,细细密密卷在热浪里,吞没了这一路的萧疏。
他们慌急地脱衣服,来盖住照片,但是怎么办,衣服也湿了,他们只能用手挡,用身子挡,讨厌的雨滴还是砸在靳凡和林羌漂亮的脸上。
他们紧张得不行,手掌用力拭去,新的又覆上,渐渐就急哭了,崩溃的蹲在地上,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怎么办”……
小脏辫猛抽了一口凉气,从梦中惊坐起。
是梦。
他心有余悸,摸摸冰凉的脸,手心里湿漉漉的。
小莺睡不着,在客厅喝酒,听到动静跑到卧室,见小脏辫醒了,在床上傻坐着,夜灯下他一脸汗,皱着眉跪过去,把他的脑袋搂到怀里:“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小脏辫紧紧环抱住小莺:“我梦见老大和大嫂没了,我们从灵堂抢走了他们那张遗照。”
小莺拍拍他的背:“你就是白天收到那个快递,有点日有所思,别瞎想了。”
小脏辫在她怀里摇摇头:“特别真,还是第三人的视角,我怕……”
小莺照着他后脑勺打了一巴掌:“放屁!庄栎我告诉你,老大和大嫂会平安回来,你不要给我一天到晚扯他妈蛋!”
小脏辫被打醒了。
小莺放开他,坐下来,牵住他的手,说:“我们得先把自己过得像个人才能好好迎接他们。”
小脏辫不语,攥紧了她的手。
“我白天的时候,跟川哥聊了会儿,原来老大以前吃了很多苦,他那些功绩都是拿血换的,他离开战区是因为被背叛,那次交火后他的心脏就坏了,队友也都不在了。川哥说,他们跟我们差不多大……”
小莺说着呜咽了。
小脏辫捧住她的脸紧张地说:“你别哭,你都哭了,我更怕了。”
小莺吸吸鼻子,也捧住他的脸:“老大会回来的,我们和他的队友对他的意义是一样的,他一定会想着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小脏辫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抹眼泪:“大嫂也会回来。”
小莺点点头:“求求老天给他们一点运气,不能这么欺负人的……”
“我跟你一起求。”
到了七月下,一连串的娱乐新闻标题中,夹杂了两条实时要闻——
“西南战区驯豹突击队破获一个策划在我国境内买卖器官的大型国际犯罪团体,逮捕多国共四十六人。”
“扩大国家医学中心和区域医疗中心建设试点,提升县级医疗服务能力,缓解医疗资源短缺以及优质医疗资源分布不均问题。”
热度不太高,点击量也很少。
靳凡还没回来,林羌也没有。
月亮皎洁,希里湾的医疗队驻地外,林羌正在收同事们的床单,收两件就停一下。这两天一直打疫苗,胳膊抬不起来了。
两月前,希里湾在连续一周暴雨后河岸线上涨,发生洪涝灾害。
政府从暴雨第一天就在清理、扩建河道,刚有成效,登革热病毒来势汹汹,雪上加霜。
林羌所在的医疗队上月中旬来到这里,现在支援结束了,明天来自三个地区的医疗队就要各自返程了,喜热闹的几个同行张罗了临别宴。
现在他们在镇上的农贸市场采购,估计就要回来了。
林羌困,想睡觉,但队里有个大姐,第一个就打给了她,刚才又催了一遍,她得去了。
不好交往的名声没什么,是出门在外,最好要合群,不要落单。
这边离缅甸、安加那些乱政之地又仅一线之隔,真被下药卖去,逼她做电信诈骗都是轻的。
她终于收完床单,叠好,按照成分标签上的名字放到各自床上,随后锁上宿舍门,穿好防护服,下楼。
登革热病毒传染性强,医疗队成员须得穿戴防护装备再穿梭诊所和病人家中,两月来,皮肤恒久破溃。
那也不能脱,站好最后一班岗等于对自己负责。
聚餐点就在楼下,是一幢依涧而建的三层民居,灰瓦搭配白墙。门前平坝街,经年失修,几步一个坑,街道两边是椰子。屋后净养河,与缅甸葆梅镇隔河相望。
林羌一进门,入目几身防护服。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吃这顿饭的。
一位男同行站起来:“来了。”
有人揶揄他:“哎哟,我来的时候你那屁股怎么坐那么稳当啊?”
男同行不说话了,有点害臊。
“别闹了你们,我们柴医生脸皮薄,一会儿饭都不吃了,你们还想不想听他吹口琴了?”
这位害臊的医生叫柴觉,九兆那边公立医院的,为人温和,是默默做事不作声那一种,他可能对林羌有点意思。
大姐硬坐在柴觉和林羌中间,一挥手说:“我们林大夫结婚了,可不行瞎闹。”
林羌队里的大姐是燕水省第一医院呼吸科的一名医生,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参加支援行动,胆大心细又热情,是三个医疗队的精神领袖。
众人第一时间看柴觉,他佯装无事地给大家倒水,眼睛里的光分明暗淡下去。
有人问:“林大夫有二十七八吗?都结婚了啊?”
“怎么问人年龄呢这位同事。”有女医生接过了话茬:“我说咱能不能不以女同事为中心东问西问了?”
大家也没恶意,但都接受了这个提议:“那咱们尝尝菜吧,正宗的拉祜族美食,这个烤鸡,手撕鸡,好家伙,还有腌菜。”
桌上大部分菜都是用芭蕉叶包烧,很有本地特色,当地似乎在计划发展旅游业,口味大众化了一点,他们都挺爱吃,一边吃一边打趣说笑,热热闹闹。
席间大姐把远处的菠萝饭给林羌挖了一点:“跟家里人说没有?明天就回去的事。”
“没顾上。”林羌是队里干活最多的,她是想,忙起来心会静,也有理由不跟朋友联系。
大姐是看到了林羌手上戒指才帮她拒绝柴觉的。
他们职业特殊,她也就没见林羌戴过戒指,最后一天聚餐戴上,无非是想不动声色打消一些人的想法。
她忍不住关心道:“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吧?”
林羌默默夹着菠萝饭,饭粒有些黏糊,她一筷子只夹一点,放到嘴里咀嚼半天。她突然腻,不想待了,放下筷子,稍显扫兴地说:“我头有点疼,先回了。”
她走得急,挽留和关切的话一句没听。
平坝街直行到头就是车站了,他们返程要去那里坐车,她顺着这条街信步移动,沿途砖跺钢筋,都是用来修建下水道的。年年雨季内涝,年年疏理排水系统,年年没什么成效。
她把手抄进口袋,看着两边高耸挺拔的椰子树。
挺拔,呵。
又烦了,她收回眼来,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突然,前方左街道传来喧哗,夜间活动的小镇人们一下子涌入平坝街上,她不懂他们的方言,恍惚听到“广场发现阳性,警察正在封控”,也没拉住人来问。
但有转入他们的队伍,跟着人群往南边走。反正无论发生什么,跟着人群准没事。
正走着,人群中横来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出大部队,她反应很快,但这手的主人动作更快,睁眼闭眼间,她已经被他摁在背街的巷子,被压墙上。
她抿紧嘴,刚要发力,又瞬间卸力了,眼一酸,又立刻攥拳,接着拳头、巴掌接连招呼,反正这人身上她够得到的地方都挨了她的重击。
打不动了,她拉下他的脖子,深吻下去,眼泪都流进两人交缠的唇瓣里。
她吻着,开始脱他的、自己的衣服,被他攥住了腕子,打断了。他问她:“你就想着这个?”
他一说话,她又眼酸。
他的声音最好听,比口琴好听多了,谁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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