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是再悲伤, 再怀念, 人永远也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 始终得向前走。
只有他们这些后人过得好了, 长者才能真正的安眠。
二月天气还有些倒春寒, 到了三月这便日渐暖和了起来。
京城一年一度的各类盛会便又一场接着一场冒了出来。
四年前的三月初十,是安阳同顾青山的大婚的日子, 安阳记得, 婚期是在上元节那日匆匆落定的,确切来说, 在上一年的年尾便听到太后与皇上在商议此事了。
那一年的夏季特别漫长, 都八月了还十分炎热, 秋老虎实在厉害得紧, 那一年的天气热得有些不太正常,安阳是在那年的八月底感染了天花,缠绵病榻近一月, 一直到九月底快要入冬了这才服用了顾青山送过来的草药, 加上天气终于寒冷, 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却也在病床上卧了两三月, 一直到年底时身上、脸上的疤痕印迹这才稍稍淡化了些许。
太后疼惜她,在那年年底开始给她悉心挑选人家,其实早在年尾时便已选中了顾家,是在得了安阳本人的首肯,又试探了一番顾家的口风后这才在上元节那日正式落定的。
上元节定下婚期,三月初十便匆匆办了婚事,整个过程不足两月,尤还记得当年这个婚讯传出去的时候,震撼了满京的人,因婚事办得太过迅速,从定亲下聘到成亲耗时不到两个月,是以,即便是到了安阳嫁进顾家的那一日,依然有好些人都还没有从这件憾事中缓过神来。
于是,婚后顾青山的匆匆上任,婚后安阳险遭抛弃,才令众人这般津津乐道。
没想到,一晃眼,他们成亲竟已四年了。
话说这日天气和煦,鸟语花香,安阳的身子也一日赛一日的大好了起来,羊圈里的那些羊一只只渐少了,每日一锅羊汤煨着,一碗羊乳灌着,安阳掉下的那些肉渐渐长了回来,甚至比去年此时,更要珠圆玉润了些。
安阳定了日期,决定在三月初八这日,宴请了满京好友于将军府参宴,将军府无花,无景,于是,安阳操办了一场行酒宴,邀请满京好友前来参宴。
这一次,安阳无关身份,无关亲疏,欲将满京四品以上的娘子郎君们全部给悉数请了来。
安阳郡主设宴,还设在将军府,还是一场行酒令,无论是哪一个名头,势必都叫人激动万分,神往不已。
要知道,安阳郡主已多年不曾设宴了,尤记得还是当年在闺阁中在郡主府时才略设过几回,因郡主府的景致一绝,她府上那芳香十里的十里芳菲庭,听说比之宫里的御花园甚至是不差的,无比令神往之,而郡主设宴,来参宴者无不富贵显赫,说句夸张的,全部都是皇子公子,郡主县主级别的,可谓是满京顶级盛宴中的盛宴,故而每一回郡主设宴,都让满京贵女圈子里动荡数月无休止。
而今年虽不在郡主府,改设在了将军府,却更令人兴致勃勃,要知道,将军府于满京而已,是远比郡主府更为神秘之所,因为除了当年的顾家大婚办理婚事以外,顾家已有十数年未曾办过任何宴局了,如今顾家大开府门,如何不令人两眼望穿呢?
关键是,将军府的这场行酒宴,不止请了皇亲国戚,还将满京四品以上的官家小姐郎君们悉数宴请,不过是才递出去一个风声,满京上下一个个便早已经按耐不住,激动不已呢?
安阳之所以提前放出风声,是为了避开其他府上的一些重要宴会,例如安伯侯府的桃花宴,国公府一年一度的诗词宴,还有其他旁的府上的诸多宴会。
这日,提前半月安阳便将所有的请帖全部写好,命人一一送了出去。
写了七八十份请帖,安阳半边身子都麻了,刚落笔,蕉月立马过来给安阳揉肩,道:“主子,今儿个天气好,一会儿不若去庭院里晒晒,早前下了大半个月的雨,今儿个这太阳来得太及时了,太医说让您平日里该多晒晒太阳,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的。”
蕉月见郡主写了一上午,便竭力劝说着,想了想,又道:“大人也让奴婢们无事多领着您多走动走动,大人说不该日日闷在屋子里头,回头人该闷坏了。”
蕉月怕郡主犯懒,甚至将顾青山这块牌匾给搬了出来。
安阳想了想,便道:“那一会儿去北镇街逛逛罢,正好要为宴会添些事物!”
自去年八月守孝以来至今,安阳已足足有大半年未曾踏出过府门了,见这日天气和煦,风和日丽,便萌生出了外头散散的心思,想了想,又道:“记得知会明月一声,不然那小妮子又该在耳旁唠叨不止了!”
蕉月听说安阳这日要出门,也是有些高兴,立马兴冲冲的打发人去了北苑,邀请姜小娘子。
安阳则在顾青山的书房东瞧瞧,西瞅瞅。
顾青山去上值了,安阳今日的请帖是在他的书房誊写的,安阳来他的书房次数并不多,她看到这些书书册册的就脑袋瓜子疼,她不爱看书,有几回见顾青山瞧得认真,有美人在侧,他竟都坐怀不乱,将手中的书册瞧得不离手,一眼没有朝着身侧安阳身上多看一眼,俨然将书房里的安阳给抛在了九霄云外,安阳哪里受过这样的冷落,于是有几回成心捣乱,非得命令顾青山念书给她听。
结果不想顾青山看的那些书,尽管顾青山的声音低醇好听,可那书中的内容实在过于晦涩难懂,许多字眼她连听都没有听过,就跟听天书似的,听了几回,安阳便昏昏欲睡了几回,至此,对他这书房彻底失去了兴致。
今儿个她一人,便耐着性子东瞧瞧,西看看。
这儿翻翻,那里找找,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翻找些什么,或许是她每日来这书房,总觉得顾青山的神色怪怪的,她走到哪儿,他的双眼立马便跟到哪儿,好似怕她乱翻乱看,翻看到哪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
倒也并不明显,就是这人罢,在一块相处久了,对对方的行为举止便越发熟悉了,顾青山虽不曾表现出来,可安阳的第六感就是感应到了。
这屋子里头定然有些什么,是不想让她发现的。
安阳找啊找,翻啊翻。
结果在顾青山的案桌下无意间发现了一本垫桌脚的书册,安阳觉得有疑,便亲自蹲下,将那本书册从桌脚下扯了出来,竟是那本……未远游?
看到被桌脚碾出一个洞的这本未远游,安阳只有片刻的恍惚。
难怪自那日过后,她的屋子里便不见了这册书,她还以为被蕉月等人给处理了,却没想到,竟是被顾青山拿来垫桌脚了?
其实,自那日大吵一架过后,后来,两人便心照不宣的再也没有提过此事了,好像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日,若非皇祖母薨逝一事打断,安阳都不知道那日究竟会发生什么。
她从来不是个盛气凌人,更不是个情绪不稳之人,可那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好像被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附身了似的,她一气之下竟想到了……和离!
是真的和离的那种!
她一气之下,是恨不得跟那人彻底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而那日,那人的气愤情绪,好似也丝毫不在她之下!
若非皇祖母一事打断,当真不知那日会发生什么!
也正是被皇祖母薨逝一事打断,历经生离死别,又历经大病一场,经历过种种后,才觉得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在生命的长河里压根不值一提。
其实,她是信他的!
可就是……可就是,那一刻不能自已!
安阳举着手中已经发烂了的书册,难道……难道这便是顾青山在书房时时时提防她的东西?
不……不应该罢,若那般提防,扔出去不得了,干嘛偷偷模模,鬼鬼祟祟。
安阳想了想,又将那本未远游重新塞到了墙角里的桌脚下,顿了顿,想起那日她走到这琅琊阁的八宝阁前时,狗男人立马借故将她给支走了的画面,这样想着,安阳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八宝阁走去。
顾青山这书房两面皆是书架,一面临窗,唯有案桌后的这面八宝阁上摆放着各类兵甲兵器。
安阳走到其中一架小型“炮车”模型的隔断前,仔仔细细的观摩了片刻后,然后想起顾青山有一回取物的动作,想了想,有样学样只伸手将那炮车的车头轻轻拨动了一下,下一刻,一个小小的暗格自炮车底下缓缓自动延申了出来。
安阳本以为这般私密,定是放着不同寻常的宝物,却万万没有料到,里头竟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帕子,还有一卷卷起来的画轴。
安阳没理那枚帕子,只轻手轻脚的将画轴打开,只见画轴里画的是一幅女子画像。
第93章
一幅女子画像!
确切来说, 是半幅。
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是一幅女子正面略偏侧面的身影勾勒画像,垂首侧低着头, 素笔寥寥几笔, 勾勒出一道身形柔桡轻曼, 妩媚纤弱的身姿来。
看到这幅女子画像时, 安阳神色一愣。
第一反应是:顾青山这厮竟背着她藏了一幅女子画像,他究竟有何居心?
安阳反复将画像, 将画轴来回翻看, 确定并非出自哪家名家之手, 确定并非用来收藏的古画, 就是一幅自己勾勒的画像。
画像中的女子没有脸, 没有五官,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何人。
像她?
说像, 好像有些像, 说不像,也并不大像。
主要是没有脸, 衣裳发饰也不过几笔匆匆带过, 是那种最简单的勾勒, 压根无从辨别。
究竟是谁呢?
安阳心中一时复杂万分, 说不上什么情绪,只是她以为自己对那狗男人算是比较了解的了,却万万没有料到, 男人心海底针, 你永远都无法真正的了解一个男人。
就像是洋葱, 剥开一层, 里面还有一层,一层一层的往里剥,剥到最后时才发现那些臭男人们压根就没有心。
顾青山心里竟一直藏着个人?
呵呵呵,藏得可真够深的啊!
怪道每回她一踏入这书房,他两只眼睛就跟灯笼眼似的,她走哪儿,他便照到哪儿,原来这里头还藏着这样的龌龊!
只是,顾青山心里竟一直藏着个人?
这个发现令安阳错愕不已,同时心中也一时好奇得不得了。
按理说,不应该的啊,毕竟他们如今同床共枕也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里安阳压根没有发现任何他有外心的痕迹啊,至于这成亲之前,看着也不大像啊,要知道那顾无忧当年在皇家书院念书那会儿,虽日日不曾缺课,端得个模范生的优等模样,可但凡一下课,他便彻底不见了人影,不是去了马场驯马,便是练武场练箭,压根没有与旁的小娘子勾搭的机会啊,若真有,半个书院的人都是赫连毓和丹旸的眼线,一早便传到安阳的耳朵里了。
他那几年,跟书院的小娘子们说过的话拢共不下十句。
除了一个乐未央。
所以,这个画轴里的女子是乐未央么?
这样想着,安阳复又重新将画轴举了起来,细细看了片刻后,依然瞧不出任何门道来,不多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一转身,安阳忽而将视线远远落到了墙角桌子脚下的那本被垫了桌脚的未远游上,定定的看着。
莫不是假意用来垫桌脚,实则却是……舍不得扔?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收藏?
又是书册,又是……画像。
所有的行径全都暗戳戳的,反倒是越发的可疑了。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为何,瞬间让安阳原本轻松的神色顿时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只觉得心头微微一沉。
原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了,就会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一直生根发芽,过往岁月里那些尚且来不及解开的结,看似过去了,却永远也过不去。
它们只是一点一点隐藏了起来,堆积了起来,你的每一次疑神疑鬼,都是给它的养分,给它浇的水,等到所有的怀疑堆积到一起,一转头,猛地发现原来那颗种子竟不知不觉间早已长成了一颗参天大树。
安阳低头看着手中那幅画像,一动不动,久到整个人快要凝固成一座雕像了,这时,正好在这时,蕉月忽而匆匆去而复返,再一回来时,只见蕉月难得神色复杂焦急,推门进来时,脸上情绪略有些不对,安阳这才嗖地一下从画像中抬起了头来,一时捏紧了手中的画轴,尽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怎么了,生了何事呢?”
蕉月支支吾吾道:“郡主,紫黛姐姐请您……请您过去一趟。”
蕉月神色一脸凝重,安阳顿时皱了皱眉,想了想,只将画轴一卷,亲自握着画轴返回了无恙居。
回到无恙居时,只见院里无人,紫黛已将闲杂人等打发了下去,整个屋子唯有紫黛、绿云二人。
屋子里头弥漫着一股子药味。
安阳扫了一眼绿云手中抱着的药罐子,还来不及开口,便见紫黛已经率先一步神色凝重上前禀道:“郡主,此乃早起时您用过的药,这是剩下的药渣。”
紫黛忽而指着绿云怀中的药罐子说着。
听到紫黛如此说来,又见屋内几人各个神色有异,安阳下意识地便蹙了蹙眉,道:“此药有何不妥?”
紫黛道:“郡主以往的药都是由太医开的方子,直接从太医院抓的药,便是郡主去年大病时亦是如此,自上个月郡主的病情彻底大好,每日的药也由一日一剂,慢慢减少成了如今的七日一剂,于是自上月开始郡主的药便直接在宫外抓的,每一回郡主用过的药皆是由奴婢亲自去抓亲自去熬的,并不曾发现任何问题,然而今日奴婢倒药渣时却无意间撞见有人鬼鬼祟祟的竟要将药渣清理走,正好被奴婢逮了个正着,于是奴婢心生警惕多查看了一遭,没想到在药渣中竟发现了此物——”
紫黛说着,将帕子掀开,递送到了安阳面前,道:“此乃紫茄花的花蕊!”
安阳定睛一看,只见紫黛的手心里静静的躺着几根黑乎乎的须状茎根之物。
安阳皱了皱眉道:“此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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