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见那人面上似有不虞,从袖中抖落出刚刚从包裹里掏出的拇指粗细的银块,塞进了人手中:“还望行个方便。”
“好吧,不许多说,一刻钟后便启程。”
小太监陪笑着退出庑房后,神色马上一收,先是四下环顾了一下有无旁人。宫人夹道上此时空空落落,人都去当差了,便放下心来敲了两下旁边的房门。
门内无人应答。
于是小太监又敲了一下。
房门这才从内被打开了,里边竟然是二皇子身边的大太监。因着十公主怜惜,大皇子和二皇子只是暂时被分开圈禁起来,身边供给一应如常,这大太监才能趁着交接物资的机会混了出来。
顺妃还未死,大皇子已心如死灰不再妄动,成日守在宫内闭门思过,而二皇子救母心切,想起了有一个御前侍奉的人,在皇帝病倒后曾巴巴地献媚于顺妃,后面宫乱时一溜烟跑走了。还好他们手里捏着他投诚的证据,这才能逼着这个滑不留手的小贼为他们效力。
那大太监将手中捏着的纸条塞给了小太监:“顺妃娘娘交给二皇子的,去这里找到仙师,告诉他多盯着些恩和寺的动静,或可有机会。”
小太监将纸条收好,低声讨要:“顺妃娘娘就没有别的什么要你给我?”
那大太监轻蔑一笑:“只要替娘娘办好了这件差事,你还担心这个?”见小太监面上似有犹豫,他只得又从袖中掏出了一袋碎金:“拿着吧,办成了还有重赏。”
时间快到了,小太监推脱不得,只得顺从地接了出门离去。
十公主这边听了随行嬷嬷的回话头也不抬,好似毫不在意一般:“知道了,你去找李望领封赏银吧。”
那嬷嬷恭敬地一福身就要退下,十公主却叫住了她:“你的银块。”
地上是刚刚小太监塞给嬷嬷的那只小银块,嬷嬷知道这是十公主让她封口的意思,连忙又一福身将银块捡了退出了养心殿。殿外冷风一吹,嬷嬷才发觉冷汗“唰”地一声全挂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平叛那夜,十公主仿佛浴血罗刹,手持长剑站在殿上,台阶下是一排排与顺妃曾打得火热的宫人。不下数百人,她只一抬手,人头便如瓜果般骨碌碌落地,顷刻血注如河。不待观刑的宫人回过神,下一排叛乱的宫人又被压上,刀斧凌厉地划开夜空,将人的头颈一分为二。
嬷嬷那时在一旁候着,身后是瑟瑟发抖的拿着水桶的宫女,等待着这些人被处置完将地板清理干净。
而在宫人眼里被视为罗刹女的十公主,却搁下了繁复的奏章亲自去了一趟慎刑司,入夜方归。此后三天日日如此,十二不明所以,终于在第四日的晚上好奇地问她:“皇姐是去慎刑司看谁吗?”
十公主把他往床外推了推:“大晚上的那么有精神就去把积压的奏章批了。”
十二立时不说话了,往她身边蹭了蹭。埋首在她胸口嗅了嗅,有些不满:“皇姐这些日子不与我亲近,身上的味道都变了。”
她懒懒调笑:“小狗似的,你养病时满身都是药味,难闻得很。”
十二忽地将身支起,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唬得十公主赶紧拦腰将他抓住:“大半夜的作甚么?”
“去拿香丸。”十二背对着她,连脑袋都不肯转过来,“省得我身上的药味熏倒了皇姐。”
十公主凑到他眼前,有些乐不可支:“以前没看你气性那么大呀?说笑两句也这样认真……唔……”
十二猝不及防地扭头,将她吻住。不算激烈的吻,在十公主反应过来后,他将唇齿城门大开,邀请她来攻城略地。
一吻毕,两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十公主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养了这么多天脸颊终于养回了一些肉,那灰蒙蒙的杏眼不再显得阴郁冷漠,反而带上了些许欲说还休雾
气蒙蒙。
她扣住他的肩膀仰头再次吻了上去,将他的气息掠夺得一干二净后,她小喘着问他:“你什么时候还政?”
十二身体一僵,微微与她分开:“皇姐一定要现在与我讨论这个吗?”
他有些委屈:“我还政了,皇姐是不是又要回北疆了?”
十公主听懂了他在顾虑什么,有些无奈:“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我手头上的人总不能一直驻扎在京城,兵不能闲。”
“那不如京畿军交给皇姐罢,让陈二带着他们回北疆去。”
闻言十公主不说话了,抿着唇沉默。
京畿军和她手头上这支军队,先不说规模,单说战力就大相径庭,更何况是一路陪她出生入死的情谊?他这是……要削自己的兵权吗?
十二说完也清醒过来,他被自己一心要十公主留在京城的愿望冲昏了头脑,刚刚自己那句话岂不是让十公主与自己离心?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恨不得破开自己胸膛向她表白心迹,话却说得磕磕绊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太不想,皇姐离开我了……”
十公主反握他的手,看向他患得患失的眼睛,心下绵延出一丝隐痛,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又岂止一道血脉亲缘?既做了姐弟,又渴望做至亲至疏的夫妻,还巴望做至高至明的君臣?古来又有几对可以善终?
不想下一刻,十二却突然揪住了衣襟,倒在了榻上,脸上青筋暴尽,汗水如瀑,似是痛极。
这可把十公主唬了一跳,脑子空白了片刻立马扑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见他死死捂住自己胸口将身体蜷起,像是只被人烫熟的虾米。她连声大喊:“李望!李望!快传太医!”
她以为是顺妃的下的余毒未清,刚刚那抹隐痛已被这突发的病情驱散得渺无踪迹。却听得十二颤颤巍巍地从舌尖逼出一句破碎的话:“不必……太医……玩偶……”
闻声急匆匆赶来的李望瞧见他的情况,似是已见过多回,不待十公主问清,转身就快步行至多宝阁前打开一个宝匣,拿起里边的一个木雕玩偶赶紧塞到了十二怀里。
十二紧紧攥着那只木雕玩偶,渐渐将气息平息,只待那阵痛消散去。
李望见他情况好转,转头看见十公主在一旁呆立,眼中满是心疼与困惑,叹了一口气,低声为她解释:“公主有所不知,陛下在您身上种下的是连命蛊的母蛊,您身上的病痛,子蛊都会承受双倍。”
“不……”十二抬起手,想要阻止李望继续说下去,却被十公主冷声打断:“说下去。”
“原想着公主回京了,与陛下冰释前嫌,陛下就不必再受这苦了……”
十公主心下大痛:“为何这么说?”
李望低下头:“这连命蛊,母蛊若心中对子蛊不信任,子蛊便要接受蛊虫的‘惩罚’。公主离京的这些日子,刚开始陛下夜间总是发作,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还是太后看不下去,制了秘药放在木雕中压制蛊虫发作,陛下才可安眠。”
十公主想起了自己在北疆辗转反侧的那些夜晚,一时无言,只指尖颤抖得厉害。
“李望!”十二厉声呵斥,企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李望却像是再也压制不住一般朝十公主连珠炮似地诘问:“公主殿下,陛下对您痴心一片至此啊!”
“够了!”十二从喉咙里挤出这一声凄厉的呵斥,用尽了身体全部力气。“下去!领二十板子。”
李望朝十二叩了个头,转身离去。
十二奋力看向站在床边的十公主,扯出一抹勉强的笑意:“皇姐别听奴才瞎扯……我只是,身体还未养好……”
十公主却一个箭步上前,翻身上榻跨坐在他身上,却小心地避免压到他,她眼中滚出豆大的泪珠,一滴滴掉在他的颈侧:“十二你真的是个混账!”
“嗯。我知道。”
十公主恨恨地摁着他的肩膀:“幼稚!混账!”
“嗯。”
十公主将头高高仰起:“混账!笨蛋!”
“嗯。”十二已是笑意盈盈,仿佛她不是在骂自己,好像在听什么动人情话一般。
他嘴角荡出悠悠的喟叹,好像刚刚承受那些痛苦的不是自己一般:“皇姐,我心甘情愿的。每一次疼,都是皇姐在想我,痛也好,至少我知道,皇姐是在想我的。”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五百三十六次的“惩罚”,痛苦过后是长长的回甘,是她在遥远的北疆想着自己。
那便都不算什么了。
十公主的脸忽然爆红,结结巴巴地反驳道:“才没有!”她才没有在夜晚辗转反侧,才没有咬牙切齿,才没有念着他!
她想起那些寂静的夜晚,春日冰雪一寸寸破开的融化声,夏日山上的雪水淌到城内却让人心烦,秋日瓜果飘香却飘不进她的心,冬日被北风吹落的大雪照进窗子,照亮她难安的心。
她忽然觉得腿间那两个字变得滚烫,烫得那一片冰雪溶溶潺潺,直流向他。
十公主猛地跳下床,她一刻也等不了了,她再次唤来还未来得及领罚的李望,将她准备多时的器具都抬进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