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憋回那口气:“各位大人,这高阳大长公主的生平,已经改了百八十遍,快三个月了,陛下的耐心早已耗尽,再过几日就是她的忌日,大家都是同僚,莫为难我这后生晚辈,且再删一删。”
“云大人,整整八十三天,我们何止改了百八十遍,但您每天就这一句,‘再删删,再删删,’真没办法删了,我们这些个无能之辈,一天删两句,得删了有上百句了吧,委实删无可删。”
“云大人,我们也知道,您为陛下办事,而陛下自幼亲近大长公主,自然偏颇,可你我皆是臣子……”
“谁好大的官威,竟让各位大人在这里罚站。”刘铭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上官镜双手后背迈进来,我将刚才宣纸揉成一团丢在桌案下。
“哦,我当是谁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陛下的心尖宠——翰林院院士云大人。”
要说这满朝文武百官,最令我厌恶的,上官镜当排第一,可他家是坚定的公主党,以前效忠高阳,现在效忠安乐,弑君夺位,屠戮朝廷命官,他家是主力军,不仅如此,他还搞了个文字狱,闹得人心惶惶,众人苦不堪言。
但安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高阳被关那几天,他们家忠心不改,还赔了些许性命,现在可谓是门前黄狗三品官,嚣张得很。
“在下刚面圣完,陛下让我过来询问,大长公主的生平修撰完了吗?顺便给云大人带些点心,太监说您中午没吃,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说着将点心盒放在我桌案上,压住了我面前的公文,转头问他们:“各位大人写的生平呢?”
其他翰林修撰面露难色,结果李魁站了出来,从袖子里掏出宣纸递给上官镜。
我扶额,我就知道李魁这家伙!真的又顽固又执拗!
上官镜展开看了一会,将宣纸丢在我的桌案上:“来人!将这等污言秽语之徒下狱,待我禀明圣上,将之千刀万剐!”
我展开宣纸一看,好家伙,这人怎的随时把初版藏在身上:‘高阳大长公主,中宗之女,姿容绝艳,性非和顺,秽乱春宫,近狎邪僻,而大臣多为之用,宰相多出门庭,六军供其指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残害忠良,弑兄杀侄,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篡权夺位!君之爱子,幽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
我刚想把这宣纸撕了 ,上官镜抢夺过去,折迭好放于袖里。
“云大人,点心别忘了吃。”说完,压着李魁就走了。
我一叹息,一抬眼就看到众修撰们给我下跪了:“求云大人救救李院士!”
这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道你们是气节高尚还是就捡软柿子捏,我更头疼了。
这李魁原名李铭志,是唐中宗钦点的魁首,很得青睐,赐名李魁。他除了脑子酸腐了些,在文章修撰上,有些功绩,高阳掌权时,因言语不敬,贬去岭南,如今被召回京都,已五十有一。
论资历和经验,他该是翰林院院士长,我被迫占了他的位置,他本就瞧我不上,平时处处与我作对,我敬他年长,也就不与计较,可如今他竟敢将文章给予上官镜看,这不就是掰开老虎嘴,往里面递头吗?
“云大人!同朝为官,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我沉思两秒,出门准备与上官镜虚与委蛇,结果刚追到他,就听见他高谈阔论。
“李魁,你不会以为那个小白脸真敢为你触怒龙颜吧?他们云家都鸟兽散了,他一个五品除了吹点枕头风,还能作甚?”
“呸!云晨是小白脸,也是探花郎出身!你个吃祖荫的斗宵之人,走狗鹰犬,也配贬低他人?!”
“哼,老骨头,等进了大狱,我看你这张嘴还说的出来什么话来!”
上官氏族这两年,势力扩大,一时间风头无两,上官镜背后说我坏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也有同僚告知过我,他在我面前也不伪装。
我起初和他打过擂台,后来得知,他恨我是因为我杀了他姐姐,也就是曾经的太子妃,他认为我杀母取子,是为了让云俪活下去,所以暗地里没少找人败坏我的名声。=,甚至黑市里,文人骚客写一首骂我的诗词,最高悬赏百俩银子。
我每次看到上官镜,就想到和他眉眼几分相似的太子妃,莫名心软,也就撤台,不和他斗。
我转身回翰林院,众人还跪着。
我叹气:“散了吧,高阳……那修撰,我写……”
“云大人……不可!”
“你们此番做作,不就是想让我去修撰吗?不就是想将我赶出翰林院吗?我阿娘和高阳同葬,此事都被编纂成戏,天下谁人不知,我阿爷被高阳数剑捅死……谁人不知?你们不就觉得我是个不忠不义,无情无耻之徒吗?你们以为是我想连降三级,进这个劳什子翰林院的?”
“云大人……我们……”
“滚滚滚!滚啊!”
我心思郁结,闭着眼昧着良心写完了,写完直接丢给门外的修撰,让他呈给陛下,看着桌案上的点心,突然神游想着要是安乐活得比我时间长,我是不是还得昧着良心,也给她修撰史书。
希望她发发善心,学武皇,也立块无字碑,不要再为难史官了,也别与我为难。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一会,往日殿内局的同僚找我帮忙,想让我给他小舅子一个小官。
“我又不是宰相,哪里管这个。”
“你面子大啊,那左相不是很看好你吗?”
“那找地方喝酒!”
“云晨,别别别……”
“别什么别,去喝酒。”
我现在愈加觉得,做男人难,做公主的男人更难,做皇帝的男人更是千古第一难。这全天下都是安乐的耳目,我的所有生活,就是在皇宫和翰林院里绕圈,除了上朝和老匹夫们,上官家斗法,就是在床上当头牛。
不,当牛还好,当牛总有累死的一天,累死就死了,但我是又当牛,又当地,地被耕烂了,然后牛就起来耕作了,牛累吐血了,地被养的好了一点,又来被耕耘,如此反复,无休无止。
这安乐,她的精力怎的这么旺盛!
我终于知道,为啥她喜欢杀人了,为了让她少杀一点人,我成佛了。
以前不懂那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真觉得佛祖伟大,牺牲我一人,幸福整个朝堂。
我的逆反心理,在看着门外浩浩荡荡一群接我回宫的侍卫宫女们,更甚了。
“青三,你告诉陛下,老子今晚要去醉红楼喝酒,不喝趴不回去的那种。”
青三愣了一下:“那需要派人跟着驸马吗?”
“跟什么跟!你告诉陛下,我再不喝酒就要疯了。”
“奴知晓了。”
同僚吓得一机灵,连忙摆手:“云晨……别别别……”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小声说:“陪我喝两杯,别说你小舅子了,你小舅娘去宫里当女官都可以。”
同僚两眼一亮,理了理衣襟:“舍命陪君子。”
*
皇帝是你老婆,唯一的好处,也就是权势够大,钱够多,我将荷包往桌上一拍:“把四大名妓都给我找来!”吓得同僚当场跪下,我被逗的哈哈大笑。
在宫里,安乐收刮各地舞女歌姬逗我开心,除了叶念衫的飞醋乱吃以外,她从未因为我与任何人亲近生过气,耍过性子,甚至因为我腰肌劳损,把丫丫从蜀郡接了回来。
酒过三巡,我喝的也有些飘了,同僚遣人回去,叫丫丫来接我。
我摆摆手,想着再多喝一点,去完茅厕,再回来的时候,进错了房间,迷迷糊糊看着上官镜搂着我喝酒。
不对,我定睛一看,那不是我,那女子与我有七分相似,上官镜先是一愣,而后仰着下巴笑道:“云大人,胆子不小啊,仗着陛下宠爱就敢来这烟花之地……”
“呸!不要脸的狗东西!”之前这家伙上门提亲,我就想骂他。
可能是我喝酒实在太多,口水吐到了他脸上,他先是一愣,继而一怒,擦了口水,讥讽我:“云晨,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腰不行,闹得全大棠都知晓,就靠着这副皮相,狐媚惑主!我今儿也不怕告诉你,等陛下对你新鲜感过了,我也不杀你,我要八抬大轿娶了你姐姐,让你乖乖的叫我一声姐夫,哦,对了,左相不是欣赏你吗?我再夺了你的位置……”
“滚你妈的!上官镜!”我本想打他,可我喝得太多了,成了软脚虾,还没揍他,就被他的侍卫送回包间。
回去后,越想越气,等到丫丫来接我,我才稍微清明了一些。
“郎君,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和我说,去那秦楼楚馆喝劳什子的酒,您最近本就食欲不振,脾胃受损,再喝酒那身体到底要不要了?小郎君在蜀郡,每月都来信,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我来京都,就是为了调理您的身子,你如今这般糟蹋,可叫我……”在丫丫絮絮叨叨即将大哭的时候,我成功地捂住了她的嘴。
“别哭,郎君我想吐……呕……”
“哼!”丫丫推开我的手,给我拍背,我吐完起身一看,正对城门口,觉得这个地理位置实在好。
“丫丫。”
“郎君你看你!还嫌我话多。”
“你觉得上官镜这种人,是不是死有余辜。”
“是,他居然敢讥讽您!我们回去告诉陛下,将他千刀万剐!”
“不,告诉安乐没用,他家势力太大,安乐本就名声不好,再落个走狗烹的污名。”
“那我们还得忍气吞声?!”
“不,得想个由头,逼安乐一把,他如今风头正盛,又是上官家下一任族长,这样,你去找些道上的人来。”
“郎君英明!揍死他丫,我这就找人打断他的狗腿!”
“不,不打他,打我。”
“好!这就……不是……等等!小姐不……不不不不……不是……郎君何意啊?”
“记得找信得过的,打完,多给点银子就让他们离开京都,但是千万别打脸,打完后,把我绑起来挂在城墙上,上面用鸡血写三个大字‘小白脸’,我估计,青三在附近蹲着,你动作快点。”
“小姐……我不明白,为何还要把你挂在城墙上?”
“当然是要他命啊。”
“可要他命,要杀他,咱们直接。”说着比了一个一刀切做了的姿势。
“杀他?他如今快要接替族长之位,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保他,而且,杀他?小笨蛋,我还以为云三教了你多少知识,这都看不懂。”
“小姐,我知道,您是想让陛下对上官家开刀吧,我学过那句话‘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快去吧。”
我如愿以偿的挨了一顿打,不过,江湖熟手不愧是熟手,弄得我看起来,伤的很重,实则还是有点疼疼,被挂在城墙整整半个时辰,才被救下来了。
我因为喝多了,难受的是稀里哗啦,安乐拿上官镜开刀,下狱了好一些人。
可我没想到的是,我的脾胃这么经不起折腾,又在龙塌躺了几日,扶额起床,站在门口,看着乌泱泱的跪了一片太监宫女。
见我醒来,各个面露喜色,可下一句是:“求云大人垂怜!”
“?”我懵了一会。
他们又说:“求大人垂怜!”
垂怜啥?
哦,我反应过来了,安乐估计又在前朝大开杀戒了。
我躺着这几天没满足她,她便杀心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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