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恒安街上车水马龙,南池子大街右边是中山公园,有人练剑,跳广场舞。除了高高红色墙壁内隔着的,其余都是烟火人间。
姜宛骑着共享单车从人群里穿过,嘴里叼着豆浆袋子,车把上挂着油条煎饼,哼着小曲等红绿灯,心情轻快愉悦。
她是从凌然家里出来的。
那人虽能折腾她到半夜,却永远能六点起床,想来是从前的职业习惯。在她搬来之前,他家里几乎空无一物,突出清心寡欲四个大字。
但她搬来之后,发现以上四个字纯属扯淡。
桌上,地毯上,浴室里,写字桌,厨房流理台。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地方,都试过,而且试了不止一遍。等她耐受力有所增强之后,也试过露台。
全城不能飞无人机,四周有最高级别的反监控设备。但那次给她印象实在太刺激,所以只试过一回。
他是穿衣后庄严圣洁得能去做牧师的人。脱了衣服也是,话也少,反倒喜欢把她弄出各种声音,尤其喜欢看她哭,一哭就会骂他变态,狗东西,手指捏成拳头打他,把背后抓挠得不忍直视。但后来发现他对这个特别热衷之后,她就闭嘴了,变成哑巴新娘。这时他就会走温柔路线,伺候得她欲仙欲死,直到不自觉地叫出声,然后重复以上过程。
然而她觉得,现在和他这样很好。
姜宛自认是不擅长情感表达的人,碰巧他也是行动多于语言。在一起时多是动物般的肢体交流,偶尔交心,也是类似于发泄得狠了之后的意气话,当不得真。
但扪心自问,她是愿意为凌然去死的。很奇怪,肝胆相照这个词,她愿意用在和他的关系里。
就像两人认识了很久,不只一辈子。
绿灯亮起,她穿过恒安街。初升的太阳照在八车道上,无数后视镜反射日光。
到达街对面,北风吹乱发丝,贴在脸上,遮住视线。她抬手去拂,停车时,视线余光随意落在路对面不远处。
等绿灯的安静车流中,一辆卡宴就在她正前方。白底车牌,数字前缀。车窗有隔光涂层,她看不见车里的人。
但车里的人看得见她。
年轻的与稍年长一些的并肩而坐,各有锋芒。两人都瞧着车外的姜宛,她浑然不觉,对着车窗理了理刘海,就哼着小曲离去。
“六哥,我一直好奇。你究竟喜欢姜宛什么?”
年轻一些的先开口,桃花眼,声线迷人。脱下了范柳原的壳子,重新变回许煦,如同璞玉初成,光芒四射。
“比她好的,你应该不难找,甚至不用找。和她一样的,更多。但你为什么偏要和我抢她?”
凌然笑了,目光送她到看不见的远方,才倦倦收回。
“不是和你抢。”
他手指微动,摸了摸黑耀石手绳。那是他腕上唯一装饰品,因为廉价,所以显眼。
“我是在和天抢。”
“所以,你刚和老爷子谈崩了。”许煦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神情微动。“因为姜宛?”
凌然眼眉低垂,在侧脸上投下一片青色阴影,嘴角却是笑着的。
“嗯。凌老提的条件,我不能答应。”
“什么条件。”年轻男人脸转过来,看着他,紧绷的唇线泄漏一丝紧张。
“他要我,和姜宛离婚。”凌然手绳转到另一侧,遮住血痕,缓缓开口:“我不同意。”
啪。手绳接合处毫无预兆地断了,掉在座椅上。两人都沉默,许煦长叹一声,扶额摇头,笑得自嘲。
“你这样,显得我胜之不武。”
“就算我……暂时不能去看她,你也没有机会。”
凌然坐直向后,躺在座椅上。司机位置是陌生的脸,车逐渐驶离那片金碧辉煌的区域,驶向黑暗。
“老爷子派我送你去那儿,就是要敲打我,不能步你的后辙。”许煦眼里笑意变淡,眼睛瞟着司机。“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傻么。”
黑暗深处,是笔直且整齐的白桦树。开门关门,两个世界。许煦下车,看了凌然最后一眼。他什么都没说,交出了手机。
“有什么要传的话。”许煦站在风里,眼神有点复杂。
“无论她发什么”,凌然闭上了眼,声音喑哑,嗓音低到不能再提。
“你都帮我回一个字——好。”
02
姜宛站在排练室门口,冷得跺脚。
整个剧组就她来得最早,属实离谱。宋燕近日起得越来越迟,偶尔还不接电话。姜宛很想关心她的感情动向,但这妞最近神神秘秘的,除了工作的事,其他都守口如瓶。
难道她真和林燃谈恋爱了?姜宛沉思。这俩人究竟有什么共同点?她琢磨不透。简直像是海鸥爱上了猫头鹰。后者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哲思,前者说今天要去码头整点薯条。
但转念一想,她都开始喜欢凌然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想起他早上亲吻她额头时的眼神,姜宛又有点脸红,绝不是北风冻的。她掏出手机,打下两个字,六哥,又删掉。又打下三个字,亲爱的,又删掉。
最后鼓起勇气,发了一串冷冰冰的话。
周六晚上空给我,请你吃饭。
周六晚上是她生日。摩羯座据说土星照命,在这颗星下的人都命途多舛。但近来她觉得或许星座不准。
她现在有人爱了,而且确认很爱。
叮一声,短信回复,就一个字,好。
03
剧组排练顺利,第一幕和第二幕都已经到了连排,进度飞快。她和范柳原搭戏默契,穿上戏服,就是落魄沪上捞女白流苏和多金风流又薄情的范柳原。
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她对着那张脸,常会有点小脾气,像他欠了她似的。导演常排到一半打住,站在台下用对讲机朝她讲:姜老师,语气收一点,收一点。
但周六那一场她带着情绪,因为凌然已经三天没联系她,问什么都说好。
男人被告白后都这么敷衍的吗?还说什么不会不喜欢她,呵。
那场戏排到下午,许煦的状态不对,重调了好几次。眼看着要接近约定时间,她逐渐心急。但是场重要的戏,不能不排完。戏里两人走到了要谈感情的边缘,浪子要见她的真心,但白流苏只想着结婚上岸,于是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诗经上有一首诗——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中文并不精通,演归国的马来华侨倒是很像。他隔着道具墙,打电话给她。
最后一遍,姜宛心里算时间,却被道具墙那边的声音吓了一跳。
范柳原的声音变了。墙那一端的人,是许煦。
“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舞台煞白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像月光。姜宛却恍惚觉得像雪花。
“你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他声音也冷,浸透了冰水。
“好!”导演喊了停,道具墙挪走,她瞧见范柳原。他又变回了范柳原,侧身站在台上,下颌一滴汗,恰落在地上。他这场戏竟这样动心力。
姜宛抄起大衣就往外面跑。被他一把拽住,声音低沉。
“坐我的车。”
来不及了。她摇头,又点头:“地址发你。”
04
晚高峰拥堵,她失约了半小时,预约座位上空无一人。
范柳原送她过去,开门下车时说了句抱歉。抱歉什么?他并不知道她今天生日,更不知道她今天约了人,但人没到。而这位鸽了她的男的,已经三天没有与她聊天了。
她自己在两人座位上吃了一餐饭,喝了葡萄酒,等到八点,眼瞧着服务生唱着歌端来生日蛋糕,自己吹蜡烛,许愿,切了一块蛋糕,用叉子戳了戳,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凌然,狗东西。
窗外飘起小雪,她没瞧见范柳原站在不远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望着她。嘴唇微动,说了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姜宛。
我尚且没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但他求我,这一刻要有人陪你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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