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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者朝天,一者归地;一者求生,一者觅死。
    “我佛……慈悲。”
    浸润在生气中的“佛子”终于夺回了自己的五感,他睁开眼,却看见天地清浊之气二分开来,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分化了一切,托载着他不断地朝上攀升。
    “佛子”随着那些浮动的光点,即将远离这死者的国度。他似有所感地回头,却被密密麻麻上浮的光点阻挡着视野,再寻不见女孩的影子。
    悲怀还站在原地,他站在女孩的身旁,看着万千死灵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女孩淹没其中。
    “安青瓷!”一个尖利细弱的哭声传来,女孩身上的黑雾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十指死死地握住女孩的颈项,“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那声音似男似女,难分雌雄:“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你在痛苦中坚持了这么久,不肯与这些恶灵同化,到底为的是什么?!”
    “我知道。”悲怀终于知道了鬼王的名字,安青瓷,一个脆弱却也美丽的名字,“但我已是大道难成之身,又何苦去毁了别人的道?
    “若我真的这么做了,我又与害我的人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已经没有选择了!”黑雾凄厉地哭叫了起来,“你必须找到一个人‘送葬’你,因为你是被别人杀害的,想要超度鬼,就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再杀你一次。你忍受怨气的折磨这么久都不肯自戕,不都是为了破而后立吗?明明你为了不彻底堕落成厉鬼,都咬牙坚持到今天了……!”
    “不过是走投无路,哪有那么多的执着。”漫天死灵奔涌而至,令女孩身上的黑雾变得更为浓重,她身上不断迸裂出红色的裂纹,最终又化作黑色的纹路。
    她的一双手却化作烟尘散去,散作浮动的尘埃,化作一条承载“佛子”与无数生魂的星河。
    她彻底站立不稳,倒在了虚幻的幽都之上,眼珠子却仍然是黑檀色的,神情平静却也淡漠。
    “天机已经紊乱,我虽已无法承载此世的道业,但天道已经认可我是气运之子。他若是杀了我,此生便无法成佛。”
    “让他带走那些生魂也够了。”安青瓷的脑袋滚落在殷红的花海中,“强求太多,反倒不美。再熬些许时日,我再想办法便是了。”
    那黑雾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嚎哭,哭得那般疼痛,哭得那般悲苦。
    哪里来的时日,哪里来的方法?正如安青瓷所说,她本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不想再害你了,我们都不想再害你了!”无数声音齐声哀嚎,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已经够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她又何尝不想到此为止?悲怀看着女孩眼中红光一闪而过,但却很快便闭上了眼睛。
    她的双腿一点点地腐化,化作淤泥般泥泞的血肉,与峥嵘的炼狱融合在一起。仿佛错觉一般,“佛子”似乎感受到了冥府的“呼吸”。
    大地在这一刻突然活了过来,而她竟像是一颗黝黑的种子,大地蠕动着,攀附着,虚浮不实的幽都吞噬了她的血肉,一点点地变得凝实。
    “可恶……”她挣扎着,想要伸手,然而她的手已经化为了通往人世的璀璨星河,“谁来……谁来——”
    她用力地抿唇,似是不能适应自己求救的姿态,哪怕她现在是这般幼弱而又无助的孩子。
    “谁来——!”
    一滴血泪夺眶而出。
    “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
    遥远的星河之上,忽而传来了一道袅袅的梵音,清圣的佛光普照了这片本该永远黑暗、寒凉的大地。
    “我愿生一切善法,负载一切众生,此身作万物所依,使妙善增长,此心坚如磐石,不可毁矣。”
    即将脱离苦海的“佛子”竟临阵立法,鬼王说杀她便无法成佛,他便立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誓言立下的瞬间,“佛子”的千年道行凝聚成身外法相,巨大的地藏本愿菩萨身岿然而立,清圣的佛光如天日般泼洒下璀璨温暖的光明。
    那层层扩散出去的光的涟漪,驱散了死亡的严寒与孤寂。因怨憎与痛苦而疯狂的死灵也安静了下来,沐浴在清湛的佛光中,如聆天音。
    悲怀站在地狱之上,仰望着天上的佛光,在这一刻,他似乎隐约能明白过去的“佛子”的心情。
    那个孩子已经这么努力,哪怕忍受着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痛苦,她也这么努力地活了下来。哪怕身化厉鬼,她也寻求法门试图渡化自己。
    一个人如果不愿屈服于命运,那命运也总该对她宽容些许。
    “阿弥陀佛。”悲怀双手合十,他回头,却见女孩身上溢散的黑雾在佛光下渐渐消融,如春日触碰到新阳的雪。
    有一束温暖而又清湛的佛光透过无数魂灵的间隙,巧之又巧地照落在女孩的身上。
    悲怀看见她的眼睫轻轻一颤,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一般,女孩在佛光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像跋涉了一生的游子,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安宁。
    第332章 【第32章】天道眷顾者
    神州向南有国, 其名为“卫”,统御皇权的族氏为“周”,世人称之“周卫天下”。
    这个皇朝统御中原一百四十七年, 南驱倭寇, 北抗辽夷,君王世代勤政,然而这样鼎盛的王朝,也终究走到了日落西山之时。
    游云散仙行走于旷野之上, 望着远处旗帜飞扬、硝烟未绝的城门,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与寂寥。
    “说起来,我梦游凡尘成为亡国帝王的那一世,恰好便是周卫。”游云散仙沉思道, “我那时叫什么名来着?好像是周……周道隐?”
    名字是记忆的根, 回想起名字的瞬间, 记忆便如流水般奔涌而来。
    “周从山,字道隐,周卫后主, 亡国之君。”游云散仙垂下了眼眸, “……这么巧?剑尊阁下的幻境恰好吻合这个梦境?”
    和佛子一样, 游云散仙对于他们这些保有记忆的人怀揣着相似的推测,他们之所以被天道选中,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在过去就已经与气运之子产生了纠葛。
    除此之外,游云散仙对于剑尊希望他们做到的事情还有更深一步的推断, 但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虽然说我就是梦中的蝴蝶,但是对于修行周天云梦法的我而言,蝴蝶的因果不属于我。”游云散仙思忖道,“剑尊阁下应该知道这一点才对。”
    游云散仙的周天云梦大法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修真心法, 这种取自“南柯一梦”典故的心法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不沾因果地磨砺心境。
    虽然这种心法一旦开始修行便无法停止,必须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蝴蝶托生”的轮回转世,但是等到梦醒之后,除了心境与感悟之外,梦中的情感并不会被留下。
    即便是再怎么悲痛欲绝、欢乐甜蜜的过往,最终也只会剩下恍如隔世般的怅然。
    偶尔,游云散仙也会对此感到遗憾。但有得有失,这本就是世间常理之事。
    怀着这样的心情,游云散仙踏入了周国的皇都昭阳城。甫一进城,他便听见河岸画舫、京中戏楼传来的琵琶乐曲之声,弹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唱的是儿女情长。
    哪怕边关战事不休,天子脚下的皇城依旧一派歌舞升平之像,看上去实在……令人发指。
    与高官达人所在的繁华街道不同,京城边郊的贫民窟里却是一派萧条之象,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也无买卖吆喝之声,看家的狗都死气沉沉,很是可怕。
    显然,老百姓们的战事嗅觉要远远高于那些沉溺于酒肉之乡的饭桶。每逢战乱,地主乡绅能带着家产而逃,但以土地为生的贫农能往哪里跑?
    游云散仙试图掐算天机,但衍天归墟镜中的时间早已紊乱。他莫可奈何,只能走到衙门旁去看皇榜,发现此时竟是熹微元年间。
    周卫永光十三年,天子因疾疫而逝,太子战死沙场,新皇不通权衡之道,嫉恶如仇,登基后杀尽阉党,最终致使世家掌权势重。
    周卫长安四年,北地三家诸侯勾结辽族,自立为王。同年,新皇暴毙宫中,首辅推举一名皇室宗亲登上帝位,自此王朝大权旁落,周王成为傀儡。
    周卫康嘉五年,周卫王朝接连暴毙三任皇帝,从知命老者到总角小儿,皆死于朝堂世家博弈乱政,史称“康嘉之乱”。
    同年,边境再次爆发战乱,辽国大举入侵。因周王接连暴毙,宗亲血脉已所剩无几。各大世家不得不达成协议,为维持岌岌可危的王朝,暂时进入了休战期。
    最终,身为皇室旁系远亲的周道隐被朝臣选中,成为新一任被架空政权的傀儡皇帝,封号“向明”,年号“熹微”。
    被赶鸭子上架的周道隐先前不过是个卖画为生的文弱书生,无心官场科举,寄情山水之间,在各大世家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傀儡人选。
    不然向明帝意为天光破晓,年号为何选择了带有轻视意味的“熹微”?
    “……居然回到了这一年。”游云散仙叹了口气。
    实际上,周道隐的龙椅也没能坐太久,大概熹微次年,这位末代皇帝便随同周国一同湮灭在历史的尘埃里。
    比起上一位登基三个月便被毒死的傀儡皇帝而言,周道隐居然算得上长命。
    不过,世家选择周道隐为皇也不是因为迂腐非要遵循正统皇室血脉,而是为了万一有朝一日辽夷攻破京城,他们可以甩出一个替死鬼和挡箭牌。
    说来也有些好笑,周卫当然也是兴盛过的,但到得末期,内忧外患,高层腐败,能熬那么久纯粹是因为……
    游云散仙走向皇宫的脚步突然一顿,觉得哪里不对。
    周卫王朝已至日落西山,但番邦辽夷却兵强马壮,昔年入侵中原一是因为野心,二则是因为天灾逼得人活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辽夷边境的战事根本不是小打小闹,而是真的关乎生存与种族延续的背水一战。
    朝廷中的那些权贵世家皆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果不是的确看不见称帝的希望了,又怎会休战共同服侍新主?
    就这样险峻万分的局势,周卫王朝到底是怎么熬过第一年,撑到熹微次年才灭亡的?
    要知道,周卫王朝虽有粮草,兵马却要逊色于辽夷,官僚又无能腐败,在天灾年间,这简直是活脱脱地告诉外族“我是大肥羊快来宰我”。
    别说撑上两年了,草原群狼对上中原那群只会之乎者也的世家书呆,恐怕第一个冬天,周卫边关就挡不住辽夷骑兵的铁蹄。
    除非天降雄主,否则哪里来的那么多奇迹?游云散仙摇摇头,正想进入皇宫,却忽而听见“咚”的一声鼓响。
    那鼓声并不尖锐,沉闷厚重,宛若山峦。
    即便它的出现实在突兀,但也不会让人心里难受,反而心口重重一跳,让人有了“某种事到了”的奇妙预感。
    “咚”、“咚”、“咚”,随即,又是连续六声鼓响,总共七声。每敲一下,那厚重的鼓声就在昭阳城的上空激荡。
    “发生了什么?”游云散仙好奇,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见青石台街道缝隙间的沙粒不停地跳动,似乎有万千兵马自城门而来。
    “砰”的一声巨响,游云散仙被这声音震得眉头一跳,抬头一看,却见原本门窗紧闭的平民街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窗。
    平民百姓从屋舍中蜂拥而出,不约而同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鼓鸣七声,徒水将至!”一个好似打更的走夫于长街的尽头走来,大声吆喝。
    “徒水军到了,安将军到了!”
    于是,那一张张原本麻木沧桑的面孔突然间变得鲜活了起来,他们面目舒展,喜上眉梢,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当场流出了泪来。
    身穿粗布麻服的女子抱着神情懵懂的孩童失声痛哭,老人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朝着天空拜了又拜。
    游云散仙飞至空中,当地平线的尽头出现飘扬的蓝色旗帜,看着那白边浪纹、水滴为徽的白水旗,游云散仙瞳孔骤缩,终于想起了这段残酷而又悲戚的往事。
    “白水旗,是白水旗啊!”站在城墙上的将士们看着远方奔腾而来的军队,却没有想过阻拦,反而与百姓一般露出了狂喜之色,“快——!开城门——!”
    游云散仙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
    熹微元年,徒水安家攻入京城,所经之处无人阻拦,守备军队大开城门,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原因无他,只因徒水安家时隔六十年终于迎回了自己曾经远去世外的少主,在城门被蛮夷所破,安家全族被屠,年迈的南安王妃宁死不降、悬梁自尽之日。
    回到安家的安家少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只身一人迎战二十万大军,不惜自毁仙途,终保得徒水免受其他被侵占的国土一般被劫掠屠城的宿命。
    自那之后,安家少主成为了安家家主,正式成为了南安王,南征北战,收服了周卫大半的国土。
    如今天下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人间似乎陷入了量劫,南地大瘟,北地霜寒,但白水旗所过之处,百姓们就能有一条活路。
    在徒水军抵达京城之前,朝廷百官曾经假借周王之手给南安王发布了数道勤王令,但最终都遭到了南安王的拒绝,其言“家国未复,无以得见天颜”。
    这一番话暂时安抚了朝堂百官,再则各地战火四起,徒水军游走于神州大陆之上,奔波不息,一刻不停,所有人都看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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