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蹊跷?”
燕拂衣用面罩挡住了自己的口鼻,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掀起了陈放在佛堂前的灵柩的一角。只听得吱呀一声,冲鼻而又呛喉的臭气自棺盖的缝隙间溢出,熏得人眼睛一酸。那种阴凉的潮气好似附骨之冝,黏连在皮肤之上,像虫子一样往骨髓里钻。
高行远早已避到三尺开外,皱眉:“好霸道的毒。”
燕拂衣手一用力,咔的一声掀开了棺盖。他抬起手朝着高行远的方向晃了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燕拂衣的手上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衣料,但在触碰到馆内的液体之后,这些衣料居然有点被腐蚀的迹象。
“尸体都化了,就剩白骨了。”燕拂衣拆下手上的衣料,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就这样主持还说叫你来辨认剑伤呢,能看出什么来啊?”
高行远不答话,只是目光凉凉地望着他。
“你也看到了,这是一种非常霸道、并且沾之即死的剧毒。”燕拂衣拆下布料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双做工奇异的手套,那手套竟是用鳞甲组装而成,关节灵活,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这是我感到困惑的第一个点——”
“如果白花对慧迟下毒了,那他到底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补上一剑呢?”
……
祁临澈问了林瑜璟相同的问题。
“……江湖上有人传言,这是因为白花不擅外功,自知不敌,故而剑走偏锋,使了这样的阴毒伎俩。”林瑜璟思忖道,“但依属下所见,白花除云小姐以外恐怕另有其人。云小姐剑术卓绝,风骨清傲,即便面对燕川都不曾退避,更别提使用这样的诡魅伎俩。”
“你说得没错,用毒还牵搭上了无辜孩童的性命,这的确不是她惯常的作风。她虽然没有善恶是非的观念,但她拔剑一直是为了自保。”高行远指节叩击着扶手,轻声道,“她就像一面镜子,他人给予善,她便回馈善;他人给予恶,她便回馈恶。换而言之,用毒杀人的,和用剑杀人的,其实是两个不同的人。用毒者在先,用剑者在后,而死者心口上的花枝,则是用剑的那个人放的。”
“你说,什么人在做坏事之后会刻意留下一个痕迹来昭显自己的存在呢?”
“想要江湖扬名、身负血海深仇、或者是有古怪的癖好以及不为人知的目的……”林瑜璟道,“但……云小姐都不在这些行列里。”
“对。”祁临澈眸光冰冷,半张脸隐没在书房的阴影里,“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她是故意的,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人是她杀的——为了掩盖、或者……保护什么人。”
……
屋檐上的白鸽受了惊,翅膀一振,远去的同时落下了一根轻飘飘的白羽。
白羽飘落在一人的身侧,被两根手指闪电般地夹住,望凝青抱着琴,侍女们围在铺子前叽叽喳喳巧笑倩兮,她就像个尽忠职守的侍卫,安静地站在不远的地方。挑选绢花的侍女忽而看中了一支雪色的玉簪花,那花色染得清媚而不俗艳,白里透着一丝天水色的青,秀丽而又清雅。她拿了这只绢花,笑着转身簪在了一旁白衣少女的发上,看着她满脸困惑地望来,空灵冷冽一如寒冬时节飘着细雪的西湖。
“哎呀,这可真是。”卖绢花的绣娘看到了,忍不住掩嘴低呼,“我这人呀,嘴笨,说不出好听话。但这般标志的姑娘可真是第一次见呐,跟天上来的仙人一样。这白玉簪又叫白鹤仙,配姑娘是再适合不过了。”
侍女们围着望凝青娇笑了起来:“白鹤仙,那可真是巧了,云小姐飞起来的时候就像白鹤一样呢。”
“对的对的,云小姐自昆仑一战后便有了‘剑仙’的美名,要论仙人之姿,谁能比得过云小姐呢?”
此时正值玉簪花的花期,世人皆爱这清秀挺拔的香花,女子尤为如此。特别是玉簪花花型细长,远远望去好似头簪,普通人家的女子便喜爱在发上别上一朵,连头发丝都染上了清幽的芬芳。但街道上别通草绒花的女子这么多,云出岫也绝对是最鹤立鸡群的存在。
侍女兰回程的路上,一直没忍住去看走在前头的背影。头戴玉簪花的女子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她好似察觉不到街道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她,不知道自己成为一道不逊断桥残雪的美景,目光永远笔直、坚定、毫不动摇地望着前方。她走路的步态、站立的姿势都与女子不同,从背后望过去,她纤巧精致的脊背呈现出一条笔挺的直线,让人想到松,想到竹。
侍女兰看得有些入神,回到府内还时不时想起,一不留神就在转角处撞到了人。
“啊,对不住,真是失礼了。”侍女兰弯腰行礼,“林大人。”
“兰姑娘,丞相大人有要事吩咐。”林瑜璟好脾气地笑了笑,看着不远处渐渐走远的白衣少女,忍不住道,“云姑娘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兰绞紧了十指,脸颊微烫,“只是觉得……云小姐简直像玉簪花一样。”
“玉一样冰清,玉一样的冷冽,虽然是花,却又好似藏着锋利的一面,生来就有不折的风骨,实在令人忍不住心生钦慕。”
兰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却又立刻掩唇,道:“抱歉,是奴婢多言了,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林瑜璟愣怔在原地,许久无言,直到兰面带困惑地追问,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声音低得细不可闻:“丞相大人要你去查一个人。”
身为侍女同时也兼任天藏楼密探的兰顿时眉眼一肃,做出洗耳恭听之态:“谁?”
“一个神秘莫测、但见过她的人都对她念念不忘的女人。”林瑜璟道,“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许云栀。”
“查一查,她和苏家是什么关系。”
兰领命而去,留下林瑜璟一人,揣着一腔乱糟糟的心思站在原地,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先前丞相大人的话语。
许云栀是何许人?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其实声名不显,因为她并非江湖人士,而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大门不跨二门不迈的那种。她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是因为当年闹出的一件乌龙。相传百晓生当年正在游历江湖,绘制美人榜上的美人图,一日经过西湖河畔时却无意间瞥见了行舟上的一名女子,阅美无数的百晓生竟痴了一般,忘了自己身怀武艺,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跳下了河岸,一路溯水寻舫。
之后,百晓生的美人榜现世,为魁首争得头破血流的江湖女侠却发现排在榜首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许云栀”。就在她们四处寻找这个女人时,百晓生才忽而间现身说法,言明这名女子并非江湖人士,却是他平生所见的最美的女人。
许云栀有多美?
——“她只一眼,便可叫人生,叫人死。”
百晓生后来真的死了,“天下第一情报”的名号最终落在了天藏楼的手中。碍于众多江湖女侠的势力,许云栀的名字最终也只是在美人榜上昙花一现,很快就被取而代之。但江湖上并不是没有人见过她——只是见过她的人,最终都心甘情愿地成了她的牛马,为她守口如瓶,为她挡住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没让任何心怀不轨之徒靠近她三尺之地。
祁临澈没见过许云栀,但他见过她的画像——在他创立天藏楼之后,他在百晓生的遗物里翻出了唯一的画轴。
“但是画像和人,终究是有不同之处的。”祁临澈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云出岫的神态其实跟那副画像极为相似。”
“那画呢?”
“烧了,跟百晓生的尸体一起,他答应把他的心血让渡给我,死前只求了我这么一件事。”
“如果本官没有记错的话——”
祁临澈食指抵唇,明灭的灯火照不进那双黑沉的眼眸,他在阴影中思索,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
“慧迟心口上开出的,就是栀子花?”
第45章 【第23章】天真世外仙
望凝青过了一阵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 可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白花再未出现在江湖之上,但江湖的风波却不曾减少。剥离了那些血海深仇的过往以及家国大义的初衷,这一场源自阴谋的布局终于展露出了最为残酷的内里。各大门派之间的摩擦不断加剧, 江湖上的戾气也日渐深重。在这个意气当头的江湖, 人们也容易被意气所控制,三言两语不和便要拔刀杀人,等到冷静下来了开始后悔了, 却也只能一错再错,不能回头。
恩怨积累得多了, 怨恨便会开始滋生, 而人心一旦被怨恨主宰,是非对错也就不重要了。
祁临澈见时机已到, 便开始慢慢地收网。
先是有人开始探查白花的往事,无意间有人提到“是不是与当年的苏家有关”?在引起众人的瞩目之后, 祁临澈又让天藏楼开始散布“当年苏家秘藏的功法”、“十年前力克燕川的妖女是苏家的大儿媳”、“中原正道都参与了此事”等等似是而非的消息。关于功法的去向,祁临澈只需要在背后稍加引导,推波助澜一番, 那些怀疑的、贪婪的视线便会落在曲灵寺、望月门以及五大江湖世家之上。
以谎言去营造虚假不过是次等的手段,以真实去营造虚假才是高明的手法,祁临澈散布的消息都是真实的,功法是真实的,甚至连那些恩怨情仇也都是真实的, 但最终却引导着众人走向了错误的方向。归根究底, 情报没有错, 作为中立组织伫立于江湖之上的天藏楼没有错, 错的不过是人心尔尔。
等待流言蜚语发酵到一定境界, 就算有聪明人意识到不对之处, 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祁临澈不着急,他像个经验丰富游刃有余的猎手,不动声色地等待所有人闯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他要的是天下大乱,是江湖人明知是错也无法停手的恩怨情仇,在这方面,他表现得格外的心狠。
但在这场名誉的角逐场中,他没有散布“苏家遗孤”这条对他有利的消息,反而下令全面封杀与此相关的情报。大多数江湖人并不知晓苏家还有一脉尚存,只以为当年的妖女并未死于燕川之手,修养十年后重出江湖,将要再掀波澜与风雨。
“人是非常有趣的生灵,有那么多的爱憎,也有那么多的苦痛。”以人世情爱为食的灵猫惬意地吸食着那些激烈的感情,“小凝青,你说好不好玩?明明燕川还活着的时候,没人敢觊觎望月剑法,但燕川一‘死’,他们就原形毕露。你说他们畏惧燕川吧?为什么燕川回来后他们还不肯收手,一条路走到黑?就像现在,明明三大门派都有不传于世的武功秘籍,以前他们不敢惹,为何现在就敢了?”
望凝青偏了偏头,没有回答,她心想,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或许是因为他们觉得法不责众。
灵猫顺着望凝青的手臂,爬上了她的肩膀,用粉嫩嫩的小舌头舔她的眼角:“人世百态有如美酒,有的酸,有的苦,有的辣;但小凝青却像雪水,一直都清淡无味。白云苍狗,时过境迁,唯有你,始终没变。”
眉眼清冷的少女静静地听着,她垂眸敛眉的姿态乖巧娴静,像雪做的人偶,冰冷、纯白……且没有心。
这是不行的。灵猫想。
一个人如果没有心,那世间的风风雨雨于她而言都没有意义——就像一块璞玉,刀子落不到它身上,它永远无法变得璀璨光明。
晗光仙君遗落的心,究竟……在哪里?
……
“……等一下,我说等一下!”燕拂衣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拨了拨额发,“虽然说用毒的和用剑的不一定是同一个人,但用剑的人无疑便是真正的‘白花’。你为什么能那么肯定,白花是为了保护那个用毒的人,才在尸体上插了花呢?”
高行远抱着剑坐在远处,闻言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抬了抬眼:“我跟这个人做过一样的事情。”
为了保护一个人,他一反常态地在死者的门面上刻了字。
“那人下手非常果断,几乎是一个照面便要了人的性命。”燕回和蒋旭的尸体神情都很平静,没有面对强敌的严苛,也没有被人提起往事后应有的表情,“下手的人没有跟他们说过话,所以他们都走得很安静——安静得甚至连留下情报、出声求救都来不及。”
燕拂衣几乎是一点就通,他本就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但是从慧迟大师的尸体来看,如果真的有恩怨掺杂其中,下手的人是不可能让他们死得那么轻松。既然是寻仇,自然是要仇人死得明明白白。白花暗示了自己是为‘寻仇’而来,但所做的事情却并非如此。”
是这个理。
“但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燕拂衣道,“若这件事牵连了当年的冤案,那用毒的和用剑的,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十有八九就是苏家的遗孤。如果说那个将慧迟折磨致死的用毒之人是心怀怨恨的苏家遗孤,那这顶替了杀人之名的白花又是何人?为何会掺杂进苏家的旧事?又为什么要护着苏家的遗孤?他显然是当年灭门惨案的知情者,所以他才会抢在用毒者之前,先杀害了燕回与蒋旭。”
燕回、蒋旭、慧迟,别以为杀了这三人事小,稍有不慎便要沾得一身腥臊。
别的不说,在这个江湖上敢同时对上望月门、曲灵寺以及蒋家的人,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燕拂衣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好似在拆解一个复杂玄奥的机关,但这个机关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他正思考着,一边抱着剑的高行远却凉凉地道:“与其操心他人,你还不如先操心操心自己吧。”
什么?燕拂衣一愣,但下一秒他就像惊兔一般蹦了起来,十几枚淬着绿光的飞镖自窗外飞射而来,簌地扎进了他原本坐着的蒲团上。燕拂衣没敢回头,火急火燎地朝着后院的窗户跑,打开窗正想翻出去,却冷不丁地撞见了一道鬼魅的白影,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还想往哪儿逃?”身穿白绸长裙的女子身段婀娜窈窕,半掩着一张宜喜宜嗔的娇颜,有如山中而来的精魅。
燕拂衣一看到她,顿时便脱力般地软倒,像面条一样挂在床沿上,有气无力地干嚎:“姑奶奶,小姑奶奶,算我错了还不成?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小流氓计较。您老人家从北疆一路追到临江,这都跑了大半个南周了,就为了一朵月鹭,您至于吗?!”
没有女人喜欢被说老,那女子猛一振袖,软绸登时如鞭子般劈了过去,燕拂衣不闪不避,硬吃了这一记,面上的立时破开,露出内里白净的肌肤,顿时衬得外头那张还算俊气的面具油腻了起来。
月时祭有些意外:“你到底有几张假脸?唐予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燕拂衣捂着破裂的面具,愁眉苦脸地道,“姑奶奶,你都打坏我三张面具了,这一张价值千金,顶得上一百朵月鹭了,您可是逞心如意了?我都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圣池圣坛的,我爬上山就那么一片地,周围没人看守也没立碑,满地都是月鹭我就摘了那么一朵,就一朵——一朵月鹭值得圣女大人跟在我屁股后头跑那么久?”
月时祭一听,登时又一软绸甩了过去,这回被燕拂衣避过了:“小贼,休得巧言,明知道本座说的不是月鹭!”
燕拂衣一听,顿时更崩溃了:“这不能怪我!天山那么大,我怎么知道我在水下的时候你也刚好下来?”
“闭嘴!都是你的错!”
眼看着两人再次抓着那点事牛头不对马嘴地吵,高行远冷着脸将燕拂衣丢出了窗外,冷酷无情地合上了门窗,眼不见心不烦。不以动手为目的的争吵都是打情骂俏,这拜月坛圣女从昆仑追到临江,但自从一次失手打碎了燕拂衣的面具后,这场追逐就变了味道。
“张晟”那张面具太过小人嘴脸,猥琐又油滑,但燕拂衣的真容却极为好看,很像年轻时候的燕川。他舍得放下身段去哄月时祭,任打任骂伏低做小,久而久之,盛怒中的圣女似乎也渐渐淡忘了怒火,讨债也变成了嬉闹。高行远那是看了一路,烦了一路,很想告诉那与自己齐名的拜月坛圣女,那样打是打不死燕拂衣的。但他不耐烦说教,反正对这皮猴来说火葬场和洞房总要进去一个,轮不到他来操烦。
“你们上山是为了去看慧迟老头的尸骨?你们想查白花?”窗外,月时祭和燕拂衣竟聊了起来。
“对啊,小姑奶奶您有什么消息,说给小的听听呗。”
月时祭冷哼了一声,轻慢地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不过是江湖纠纷,因果业报。”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那就好了。”燕拂衣见月时祭能冷静下来听他说话了,便也松了口气,懒洋洋地道,“现在明显有人利用了白花的‘故事’,开始借刀杀人,浑水摸鱼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为何,但是江湖大乱已经是可以预料的了。”
月时祭沉默了一瞬,她似乎有些意外,意外于燕拂衣的坦诚,也意外于他流露出了与往日不同的一面:“你不像是心系天下的人。”
燕拂衣弯眸笑了笑,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坏掉的像发皱的橘子皮一样耷拉在脸上,看上去滑稽而又可笑:“我哪有那样的本事呀?只是身为局中人,身不由己罢了。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利用‘白花’——”
燕拂衣倏地冷了脸:“利用那段故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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