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情报上来看,早在四年前,怀释大师便被请入长公主府中的家寺,时常为府中之人说佛,非常受长公主的尊敬与爱戴。在昏君发作大臣并将他们赐予长公主时,是怀释大师一直从中周旋,保护他们不受欺辱。同时他拉拢了原中书舍人杨知廉以及兵部侍郎崔九,杨知廉笼络说服被贬谪的朝臣,而崔九成为了长公主府的客卿,拢了不少钱财银两……似乎能对得上了。”
萧瑾其实已经有了七分把握,他唯一感到困惑的地方就在于调查太过顺逐,“先生”的身份也并不像袁苍所说的那般藏得严实,有些古怪。
“这个行事风格,倒的确很像是先生。”袁苍心中有了谱,这些天来一直紧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喜上眉梢,“先生这些年过得如何?”
这话问得有些敏感,容易牵扯上严家的旧事,萧瑾只能委婉地说道:“容华公主非常尊敬怀释大师,一直佩戴着怀释大师的雪禅菩提子。”
袁苍一愣,却是冷了脸:“……何意?”
萧瑾无奈,持书掩口,道:“你也莫动肝火,要知晓,华京的天曾经分为两半,一半属于摄政王,一半属于容华公主。”
袁苍霍然起身,这个历经沧桑却还依稀带着少年意气的将军握紧属于父亲的红缨枪,声音冷沉,眼中乍现锋芒。
“可是那女子迫害于他?”
萧瑾哑然,他没有料到袁苍仅仅只是听见他隐含深意的半句话语便如此愠怒,就连对容华公主的称呼都变成了“那女子”。
“此事我并不知晓,但怀释大师的师兄曾说过,佛子是想渡她。”
——又是容华公主?
境况,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袁苍忍不住想,那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容华公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仿佛都有她的身影交杂其中?
“若按当今朝堂律法,容华公主应当如何处置?”袁苍问起朝臣商讨的最终结果。
“依众卿之意,容华公主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应当叛处极刑,令其以发覆面,以糠覆口,车裂示众。”
袁苍不解:“为何是车裂?”与车裂同等的酷刑并非没有,为何偏生是车裂?
“你可见过容华长公主?”萧瑾摇了摇头,“你若见过她,便不会这般问了。你须得知晓,长公主风华之盛,世所罕有,便是楚兄憎她至深,偶尔见之却依旧会心生不忍,难以下手。楚兄如此堂皇光明的君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其他人呢?”
袁苍听罢,却是心中一惊,别人他不知晓,但他是知晓楚奕之的为人的——那是真真正正、如焦骨红梅般高洁傲岸的君子,他的品行如雪一般纯白,即便是摊上了容华公主这般放.荡无奔的妻子,世人对他的态度也是惋惜居多,而非讥嘲,这足可见其魅力所在。
这样品如翠竹、心似寒梅的翩翩君子,居然会对杀害曾祖的仇人“心生不忍”,那容华公主该有多美?
袁苍好奇去并不打算深究,转而询问起了“白衣佛子”的过往。对于朝堂政事上的利弊权衡,袁苍并不在意,他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处死亡国公主带来的威望以及好处并不被他放进眼里,他之所以决心叛处极刑,不过是因为她曾冒犯了“先生”,还污了挚友的清名。
袁苍和萧瑾走在华京的街头,正准备前往怀释大师如今的所在地,却忽而听见“咚”的一声闷响。
咚——咚——咚——
一下接一下,声声不绝,锲而不舍。
那是鼓声,又沉又闷的鼓声。
那是一面足有井口大小的鼓,比人要沉,比人要高,因此擂鼓的人每锤一下都必定要竭尽全力,才能将那鼓声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它代替擂鼓之人,喊出撕心裂肺的冤屈。
——鸣冤鼓。
袁苍跟萧瑾对视了一眼,面色都有些沉重,如今朝堂百废待兴,处死的都是祸害乡邻的朝堂奸佞,每落一颗人头便有百姓拍手称赞,何来的冤屈可言?莫非有人其心不死,还想光复景国的统治,刻意来搅乱这一池浑水?
袁苍和萧瑾顾不得其他,立时朝着衙门赶去,那里已经围了不少的平民百姓。最前头,两名衙役押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但是那白衣男子却无动于衷,明明身形单薄,却拼尽全力地挺直了脊梁骨。
他被反押着双手,嘴角有着被人痛打而残留下来的乌青,可他乌发披散,脸庞微侧,那露出来的半张容颜竟是人间罕有的俊色。
“容华长公主府小侍袖香,有冤情上诉!”
第17章 【第17章】皇朝长公主
“你可知晓,登闻鼓一响,必将上达天听。鸣冤之人,不实则杖一百,事重则从重论?”
“得实则罪免,我知。”
“你要告谁?”
“容华公主之驸马,当今户部侍郎楚奕之!”
那名叫“袖香”的白衣男子话音刚落,知府与衙门外旁听的百姓们都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知府将惊堂木重重一拍,语气急促地下令道:“侍儿告驸马,以下犯上,杖十;民告官,罔论孝悌,杖二十!来人啊,拖下去,杖三十大板!”
知府恨不得眼前之人被直接杖毙,也好过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皇宫侯府自幼时便培养起来的男侍,十指不沾阳春水,三十棍下去只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可即便如此,白衣青年依旧脊梁笔挺地跪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牙根紧咬,不发一语。
“且慢。”
坐在屏风之后的袁苍出声制止了想要上前押人的衙役,平和稳沉的目光便落在了袖香的身上:“登闻鼓响则事不能休,冤情属实才可免罪,可你以下告上乃是越诉,三十杀威棍下去你可能就断气了,即便如此,你依旧坚持上诉吗?”
袖香自从听见“杖三十”后便完全僵在了原地,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却没有退缩。
“袖香位卑身贱,命如蒲柳,自幼长于深宫,面绘奴颜,躬偻媚骨,如蛆虫般匍匐而活,这本是侍儿的命数。”
他凄然一笑:“可有一人,却教会我何为青竹作骨,明月为心。”
袖香换下了精致的白衣,洗净铅华,一身粗布麻服擂响了登闻鼓,只为了在最后的最后,为一人傲然地活。
他当然不能再低头,若他自己都立不起来,又如何让人相信公主的冤屈呢?
袁苍无法否认,他被青年的话语打动了。
他也曾身作浮土、命如飘絮,可他遇见了先生,才有了充满光明和希望的未来。
更何况,青年想要状告的人是他的挚友,是容华公主的驸马。男侍告驸马,无论谁是谁非,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旁听的百姓这么多,若不能力证驸马清白,日后恐怕少不了嘴碎的流言蜚语。
于公于私,他都不应该让此事随水而去,化作尘土一柸。
“三十大板压后处置,你有何冤屈,当堂诉来。”
袁苍此话一出,知府满面错愕,外头旁听的百姓们也禁不住窃窃私语,但很快,所有人又都安静了下来。
因为袖香落泪了。
美人垂泪,万众屏息,可最明了“美”为何物的男侍,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狼狈得一塌糊涂。
袖香用大袖擦了一把脸,打开了一直揣在怀里的包裹,从中抖出好几本蓝白封皮的书册,他颤着手翻开其中一本,断断续续地念道:“三月甘五,收礼部员外郎郭钱孝敬五百两纹银,三月甘七,设绛桃宴,户部十三司主事蔡姜之妻赠羊脂玉屏风一扇、珠宝若干,折价三百一十五两纹银……四月初三,张家相赠黄金千两,求换得次年皇商名额,允之,后得三成利……”
袁苍听得眉眼一凝,这竟是容华公主收受贿赂的账本。
不等袁苍质问,袖香又拿起另外一本:“五月十日,自西域行商之手购得海上明珠一斛、藏红花花蕊一盒、天山雪莲数朵,支出纹银千两,研磨成粉,傅粉以面;甘二,自海外游商之手购得镂空琉璃香熏球一只,支出纹银五百两,因猫儿顽皮而碎,憾之……”
荒唐!不管是知府还是袁苍,都听得眉梢直跳,如果说前一本账簿只让人觉得容华公主骄奢淫逸的传言果真不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那后一本账册记录之事简直荒唐可笑至极!这么多银子,就算是将之熔成扁石拿来打水漂都得打得手酸烦腻,可这容华公主居然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其败得干干净净!买的还竟是一些不能折价变现的废品!
这一回,就连袁苍都忍不住怀疑容华公主是否早已料到今日的结局,这才打着“我就是将这些阿堵物全部沉河里都不会让一分给苍军”的算盘做出这么多的荒唐事。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袁苍养着镇北军那么大一群人,就算有“先生”暗中接济,也是穷过苦过的,现在一听袖香报账就觉得窒息无比,“容华公主收受贿赂,鱼肉百姓,早已是板上钉钉的罪名,这与户部侍郎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系!”袖香忽而拔高了声音,他像是忍无可忍了一般,猛地将那些账本往地上一砸。
“这些支出的账,全部都是假的!”
……
望凝青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脊梁骨爬上了头皮,冰得她神识一清。
屋外守夜的侍女察觉到动静,连忙出声询问道:“女郎,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下去吧。”望凝青将人打发了,一摸额头,却只摸得满手的汗渍。
如今望凝青已经学会像凡人一样入睡了,但也只是浅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可这次望凝青之所以会从梦中惊醒,却是因为她做了一个“预知梦”——问道者与凡人不同,他们的“梦”多是神魂与天地产生共鸣后应运而生的一线天机,是神游太虚之间蕴生的灵光。对于大部分问道者来说,能否抓住这一线的灵光,将决定着他们能否触碰到那虚无缥缈的大道真意。
望凝青虽然渡劫失败,但到底也是曾熬过了八重天劫的半步真仙,即便神魂受损,也远非常人可比的。
这次渡劫可能会失败,望凝青十分冷静地想到。
渡劫失败事小,大不了就是这四五年来的努力尽付流水,这代价对于望凝青来说并非承受不起。但是她必须弄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并且尽早想出脱身之法,否则一时不慎,她就可能在这场局中泥淖深陷。
“灵猫,让我看看袁苍在做什么?”
这个小千世界中,望凝青唯一惹不起的人只有身为一界支柱的气运之子。
想到这,望凝青的心情难免有些沉重,事情一旦牵扯上气运之子,必定难以善终。她在思考是否要壮士断腕,尽早抽身,但是要她就这么放弃,她又有些不甘心,这毕竟是她第一次“入世”。
要知道,在宗门里,望凝青身为铭剑仙尊的入室弟子,向来是天资最好、最勤奋刻苦的。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失败,却不能接受自己没有做出任何挽回就迎来失败的结局。
“尊上,入世炼心最好还是不要借用外物。”灵猫面有难色,它本是天生地养的灵物,是混沌分化清浊二气之时诞生的第一面湖,它的原主人取了湖面光影打造了一面镜子,取名玄初。玄初镜有灵,便有了灵猫,可映照浮世三千,丢进修轮回往生道的佛界不知道有多少和尚要为了它大打出手。可自从晗光仙君用一颗天道石将它换走后,它就发现自己越来越没用,如今都快沦为拖油瓶以及水月镜了。
可是它能怎么办呢?入世炼情难就难在不能借用外物,更何况晗光仙君自废灵府,没有灵力自然就用不了法术,更开不了识海,她以前积攒下来灵宝灵物都存放在粟米珠中,如今连最普通的一块水月镜都拿不出来。
“无妨,我只是想看看哪里出了纰漏,并没打算对气运之子下手。”望凝青很是淡然。
灵猫用后腿蹬了蹬耳朵,它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婴儿,听见宿主这般坚决,便也乖乖地展开了水镜。
涟漪一样的水波在空中荡漾,不一会儿便化为淡色的灵力屏障,逐渐幻化出常世的光影。
望凝青看着水镜,眉头不由得拧起,只因水镜上竟然出现了袖香和楚奕之的身影。
……她要看的是袁苍,莫非这些人都聚到一起了不成?
水镜之上,袖香长跪于地,腰背挺得笔直,而楚奕之依旧衣冠整洁,一派君子风范。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楚奕之一丝不苟的束冠散着鬓边的几缕乱发,而他似乎也无心顾暇。对于“君子以正衣冠”的楚奕之来说,这已足以看出他此时的心烦意乱了。
望凝青听见了噩梦一样的对话。
“账是假的,那王凝收受的贿赂都去哪了?”
“这就要问驸马您了,就算公主与您有私怨,您也不应该为了给殿下扣上罪名而做出如此荒唐的假账!”
“可笑!我何必作假?何须作假?这账册可是王凝亲手写下的,你有什么证据说它是假的?!”
袖香冷笑,他当然知道账册是公主写的,也知道以驸马的为人根本不可能做假账,但是他还是要将这件事往驸马身上挂靠。因为他心里清楚,如果这件事不挂靠在驸马身上,那很可能就会不了了之。只有先“冤枉”了驸马,为了洗刷驸马的污名,袁苍才会对这些银钱的去向追究到底。袖香到底是宫里历练出来的蛊王,虽然眼界不高,但小聪明却是不少,论狠毒心计,少有人能比得过他。
袖香近乎怨毒地想,凭什么呢?这些人凭什么一无所觉地享受着公主的好,却还那般残忍地对待他心头的珍宝?
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他的公主忍辱负重,面对千夫所指,日夜操劳,呕心沥血,到头来却连生死都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怎能不恨呢?怎能不想伸出手,将这些被公主保护得天真依旧的人,一同拽入悔恨的地狱呢?
只要追究起这笔银钱的去向,那长公主为世人所做的一切,终会大白于天下。
就算他会因为“诬告”而被处死,他也要将公道还给她。
“袁将军,您是当真不知道,公主私收的贿赂都用在何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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