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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泉的视线模糊不清,只知道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想起身察看四周,双手却比千斤还重,别说举了,连动一下都痛得他冷汗直流。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往命花探去,却在碰触到琉璃苣的那一刻如触电般被打了回去,告诫的意味相当浓厚──再运下去,就是拿命来换了。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移动脖子往身下望去。破烂不堪的黑衣底下是一道道惨烈的撕裂伤,但那些都不是最严重的,他的左大腿还在不停地流血,伤口深到见骨,留下被贯穿的一个大洞。
    浑身大大小小的伤痛如酷刑在他身上折腾,可泉知道不能再继续躺下去,他还能找回意识已经是奇蹟了,不想再承担失血过多造成的后果。泉硬起心肠,强逼倔强的命花回应,好不容易寻回了上半身的知觉,他才拖着厚重的身体往墙边靠去,鲜红黯黑的血痕在地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待恢復坐姿之后,立刻运气往腿上止血的穴位点去,乍现的剧痛让人眼冒金星,让他差点再度昏厥过去。
    「这位大哥,你不能乱动啊!」一个惊慌的年轻声音在昏暗的对侧响起,奔了过来直盯着泉的左腿猛瞧,随即充满疑惑:「咦……血止住了?」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稚气未退的脸庞配上没半点心机的话语毫无违和,泉默默瞟了一眼他方才抱在怀里的一篮物品,发现里面装着一些陈旧的绷带和非新品的药膏。
    「你是?」
    「我吗?我叫辉。我看到幽香跟你打起来了,所以就……」名叫辉的少年口沫横飞地在空中比手画脚,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地语速飞快,泉凭着朦胧的五感勉强辨识,却在听到关键字时心猛烈一跳,他张大眼睛。
    幽香!
    他还记得她!显然这次幽香没把白罌粟种到他伤口里,大概是对自己的手腕太过自信,压根没算到泉会从她手中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他的琉璃苣对上幽香是占上风的,先前林云在这点的评价倒是挺准确,也许小林家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的攻速能抢得赢他。即便幽香使的长鞭不易近身,还是给他找到空隙杀了进去,他的铁扇只要再补一招就能取下她的人头,可是──
    辉的滔滔不绝中断了泉的思绪。「大哥也是暗杀队的人吗?怎么好像都没看过你?啊,想必是我才来没多久,刚好跟你错过之类的。你武功这么厉害,定是常常在外头出任务吧?」辉一双眼眸几乎要放出光芒,语气充满了崇拜。泉牵了牵嘴角本想更正辉的认知,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乾脆就让他误会吧,便把话压回肚里。话说回来,这小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观的?他俩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泉想不起来了。
    「你是怎么……」
    「噢,为什么没被发现吗?这个嘛,因为我的命花是黄花酢浆草。」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泉闻言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没有想到会听见通常被族人视之为杂草的花名。他脑中闪过几个黄花酢浆草代表的意义──坚韧、坚强,还有……忽视。
    辉见泉一脸茫然,料想对方应该是不太了解,便开始热心说明:「是『忽视』的黄花酢浆草喔!这个能力平常没什么屁用,谁知道哪天竟会救了我的小命。可惜……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也许其他同伴就不会死了。」说到后面,辉的语气有些难过,可天性乐观的他马上振作了起来:「见到还有人活着我高兴极了,想也没想,先救起来再说!」
    泉从他透露的资讯推敲一二,推断这孩子或许是暗杀队仅存的门生了。依照幽香的脾性,怕是追杀叛门者到天涯海角也不嫌累,而他竟然有本事从她眼皮底下逃脱,不知该说是福气还是什么的。不过真该感谢他除了自保还愿意顺手捞了他一把,泉浅浅一笑。
    「你一直藏在这里吗?」
    「对啊,那个杀人狂大概猜不到还会有人留在基地不走,根本没回头仔细搜过。我死里逃生以后也不敢随便出去间晃,有事没事就先躲在这里了。」
    还在基地里?泉打量着仅有微光照明的这个空间,没有印象自己来过这个地方。也是,经过了八年,队里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怎会晓得。
    「不过大哥啊,你刚刚原本可以杀死她的,为什么最后一刻停手了呢?」辉满脸好奇地凑了过来,泉直盯着他,面色明显逐渐严肃了起来。当时他的铁扇直指倒在地上的幽香,明明再向前一步、再动一根手指,就可以让一切画下句点,可是剎那之间晴华的话语涌上心头,萌生罢手的念头。
    姑娘曾经说过,命花是有灵性的,会跟着主人一同成长然后壮大。一旦出手伤人害人,那花就是以血肉浇灌长大。有一很容易就会有二,不知不觉养成了喋血的习惯,人会开始变得麻木,再也无法回头。
    「辉,你杀过人了吗?」
    「是没有……」
    「那最好永远不要。」泉严厉的语气吓到了辉,他不敢再追问。
    泉并不后悔听从了晴华的诲言,儘管在那之后让他吃足了苦头。幽香捕捉到他眼里的犹豫,果断松开手里的软鞭,改从腰上的暗袋抽出匕首朝他腿上猛力刺去,趁他吃痛踉蹌之际,下一刀便是对准他的眼窝,杀机满溢──
    然后,黄花酢浆草的微酸正好随着轻风拂过两人鼻间。她举刀的手杵在半空中,他的铁扇从手中滑落在地,犹如中了催眠般双双停止动作。
    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有人撑着他的半边身体,拖着重伤的自己不停地跑。辉怕泉的血跡暴露行踪,为了躲避幽香的追击,他们还刻意走水路避开大道,就是那时他腿上的伤碰到冰冷的溪水令他痛到失去意识。
    辉在一旁瘪着嘴,似是还在为那个疯女人活着而愤恨不平,泉叹了一口气,回头论起正事:「辉,你的命花是有极限的,刚才跟你谈话,让我慢慢想起了你让我『忽视』的片段。」
    「是、是吗。」他愣了愣,也没有太吃惊,或许心里也明白能躲到现在或多或少靠了几分好运。
    过了半晌,少年「啊」地一声忽然想起自己是来送药的,拍了下额头后就把放置在旁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给泉。「我这话癆的毛病一直改不了,有时光顾着讲连吃饭都会忘记。话说都还没问你呢,大哥怎么称呼啊?」辉嘮叨着,间聊似地随口问道。
    「……泉。」
    「泉?那个当花仙护法的小林泉吗?」少年突然激动地大喊,本来还想帮忙上药的手抖了好大一下,在听到泉的名字时不慎让药瓶从手中滚落,要不是泉伸手接住,恐怕就这样碎了。
    「你、你、您……啊……」少年摀着嘴,一副看到鬼要哭出来的模样,泉完全搞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护法没错,可这头衔带来的形象与威名并没有像花仙那样高不可攀,反应这么大的人他还真没遇过。
    「和真哥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这句话害泉差点被口水呛到。和真……和真他还没死呢!这小子现在又是在演哪一齣,他跟不上啊。「你在说什么东西?」
    「您不晓得吗?我、我还以为大哥是来帮和真哥报仇的呢!」辉快速描述了一下他先前看到和真腹部被幽香使鞭刺穿后从山崖掉下去的景象,尔后又话锋一转:「听闻您脱离暗杀队还当上护法的消息,大伙儿不知道有多惊讶。一直以来我们只有当傀儡任人使唤的份,小林泉起而抗之的传说振奋了多少后辈早已死去的心。和真哥……这些年都在默默寻找推翻师傅们的时机,一面吸收跟培训想离开这里的门生,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要不是最后幽香突然冒出来搅局,我们本来可以……」辉垂头丧气,想到被害死的同门,话已经讲不下去。
    泉彷彿遭到雷击,脸上血色全无。和真什么也没说,他还当师兄找上自己是真的退无可退才仗着往日同门情谊冒险赌上一把。这么多年过去了,泉完全没有想过再去关心遗留在这里的人,以为入了南院成了护法之后,从此跟过往一刀两断。晴华人还在世的时候他还有藉口,为帮姑娘做事他无馀力再去管那些棘手的破事,而在花仙换人之后他只有变得更加冷漠,再没费心留意任何人事物。
    晴奈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情自脑中闪过,一直以来他都拿她莫可奈何却又放任的态度来当挡箭牌,说服自己还能继续为晴华哀悼。
    至今以来他错过了多少拯救别人的机会?
    名为护法,到头来却什么人也没保护到吗?
    「该死……」小林泉,你真他妈的该死啊……
    *
    狂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我紧闭着双眼,因为深怕瞧到窜动的景色,一个不小心松手摔下去。竹嗣选中的是一匹温驯的栗色牝马,看起来乖巧安静,但我见他牵出厩时还是下意识退了几步。路程颠簸,何况又是双人共骑,现在坐在后头的我只能死命地抱着他的腰,脑里尽量不去想我人就在马上的事情。
    「奈奈,若是平常我会很开心,可是我快被你搂到不能呼吸了。」手持韁绳的他有些困苦地喘着气,我只好稍微控制一下在急流里攀住浮木的力道。「抱歉。」骑马很花力气,要是害他分神还真有点危险……只能先这样说服自己了。
    过没多久,牝马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发现我们正沿着一条翠绿的小溪往上游方向走。「如果和真画的地图没错,渡溪之后再走一段就会进入基地了。」竹嗣一边张望着四周,似在寻找远处有无房舍的影子。
    「你到现在还在怀疑他啊?」我问。
    他向后瞟了我一眼。「你不觉得泉跟他有几分相似吗?」
    「啊?」
    「都是会把话闷在心里的类型。」他嗤了一声,表明了自己极不认同的立场:「或许是自认为贴心吧,还是想独自承担我也不晓得,但有时会造成别人大大的麻烦。」
    我「哦」了一声,讥道:「像你那样坦诚相见就挺好的?」
    「我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比照办理的。」竹嗣语调轻快,我能想像他此刻脸上正带着笑。「你想听我说几次都行,我是真心喜欢你,晴奈。这份心意天地为证日月为鑑,生死与共永不背叛,要钦点护法的话你除了我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该说这人是狡猾过头吗,语末还不忘推销自己一下,期待有朝一日我把目光全放在他身上。竹嗣的命花是洁白的芍药,这种高贵优雅的花虽然不若玫瑰那样带着热烈的爱意,却也饱含一个人真诚的恋慕心情。「心有所属、情有独钟」就是芍药着名的花语了。
    我其实不记得竹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停地对我表明心意的。我的母亲小林晴子跟竹嗣的母亲林香长年交好,两家是世交,住屋又紧临着彼此,再加上竹嗣的年纪只小了我跟晴华一岁,顺着青梅竹马的身分一起长大便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虽然他生来因为体弱造成幼年饱受黑色曼陀罗所苦,不过也总算是挺过去了。
    或许是注意到了在我成为花仙之后,他的心情就跟摊在阳光下一样赤裸吧,我可以确定的是这人示爱的招数跟频率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欸,林竹嗣,我俩连成年礼的边都还没碰到呢。人生这么长,你怎能确定你以后不会喜欢上别人?」二八芳年说快也快了。虽然再过一年多也不会有人送我诫花,不过亲朋好友年年庆生的习俗还是有的。
    他沉默了一会,才徐徐地道:「……你那对神奇的眼睛看不出来吗?我的命花是为你而开的。」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我一时心血来潮,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咧嘴一笑,于耳边悄声低语:「那你怎知我不会喜欢上别人?」
    「你──」他恼怒的声音传来,没发现双手将韁绳攥得死紧,惹得牝马躁动不安,竟一个抬腿高高翘起前身。我内心喀噔一声,心中想的最后一句话只有「自作孽不可活」这六个字,随后无助地任着向后滑落的身体脱离马身,掉下去之前还不忘先松开环在竹嗣腰间的手免得他跟我一块遭殃。
    我没半点武功底子,悬空之馀只能双手抱头祈祷等下滚了几圈无事。没想到竹嗣反应极快,他在马上一个迅速的回身,伸脚往马腹借力一蹬朝我近身,在空中分毫不差地接住我的身体,最后勉勉强强地至少不是以摔得七荤八素的姿势着地。
    他的功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你傻了吗?」俊俏睫毛底下一双红中带紫的美目瞇起,竹嗣先用眼神狠狠地修理了我一顿,才把我自怀中轻轻放下。我垂着眸不敢说话,只能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博取同情,尔后听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没受伤吧?」
    「没事,我──」我见牝马因为他那一踢开始向前奔跑,正要提醒赶快把坐骑追回要紧,一个惊悚的画面却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我只看到青线闪过的瞬间,然后那隻栗色的马儿就在下一秒发出凄厉的哀鸣裂成两半,鲜血喷得草地乍然失色。
    在小林家,虐马杀马的罪是很重的。这个对全族而言的常识竟然如此轻易被人打破,就算是怪事看尽的我也控制不住脸上瞠目结舌的表情。身旁的竹嗣亦同,脸瞬间黑了大半。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两个不知道打哪来的小鬼。」她的语气充满不屑,人踩在牝马的尸体上,一双狠毒的眼睛打量着我们。以血编织而成的赤红和服与周遭的风景格格不入,刺眼的顏色把金黄色的腰带都给比了下去,唯身上几处有疑似被利器划破的痕跡,露出底下带伤的雪白肌肤。眉下艷丽的眼妆添了几分成熟韵味,却掩盖不住对方正值鲜花盛开的妙龄。
    我死盯着她身上如鬼魅般无从捉摸的命花,喉咙有些乾涩地开口:「白罌粟……」竹嗣闻言猛然瞪大眼睛瞧了我一眼,随即抽出腰间的竹伞跨步挡在我前面。
    她听到我的声音脸色骤变,语气似有愤怒,啐了一口后恶狠狠地道:「花仙!」可是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更别说要和对方结下樑子。目前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她便是那位让和真记忆受损的始作俑者,而且从方才斩马的态度来看,此人绝非善类。
    我瞄到她手持长鞭的另一隻手抓着一把铁扇,突然觉得呼吸一阵困难,因我知道那是该物主人从不离身的称手武器。「你把泉怎么了?」我颤颤巍巍地开口,不愿去想过往的噩梦可能再一次发生。
    「你说呢?」她笑了笑,将铁扇甩到我面前,上头沾了不知属于何人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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