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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肚子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我朝对方突袭失败后吃力护住的部位努了努嘴,提点似地问道,和真张口欲言,却支吾着吐不出半字。我从没遇过有人被白罌粟缠上而毒发的景象,明知不太人道,还是忍不住觉得有趣:「吶,小林和真,你究竟还记得多少事?」见他原本匯聚的精神闻言又要趋于涣散,我见时间紧迫便道了声「失礼了」,也不顾病患的意愿直接抓起离我较近的左手,把起与命花息息相关的腕上命脉。
    蓝雪花,一般而言给人的印象就是冷淡、忧鬱,就像眼前这人外显的无二样。不过蓝雪花也带着所谓的孤独之美,亦能衍生出变革、勇敢这些美德。人如其名,或许小林和真的父母早有先见,盼着其子「以和为贵」、「性格真诚」,不过就算是花仙我也不够了解他,不好说这些期许有几分应验。蓝雪花背后还藏着沉痛的思念与爱,说不准与他步上杀手之路有关?
    虽说是顾及个人不堪的过往,我还是有点后悔以前没多问泉他以前的生活。这些持着青花降生的孩子,值得也需要他人多加关心才是……
    我探着他微弱的脉搏,对上和真几乎缩成小圆的瞳孔,推断出护法在我到来之前的处置:「泉应该是给你服了抑盛散。以应急处方来说算不错,可前提是你没有被人种花,药效才会好。现在命花之力完全被抑盛散隐蔽,白罌粟在你身体里捣乱就更加没有敌手了,也难怪早上过没多久的事情这么快忘记。」我嘖了声,转头对竹嗣道:「泉柜里大概备有解方,找找有没有可以『开花』的。」
    「好。」竹嗣往木柜那头东翻西找,一打开就是好几个瓶瓶罐罐,上面完全没有贴任何标籤,就连药的分量都是小量且固定的,稍有短少一看便知。若不是曾在花仙门下修行过,常人根本就无法分辨里面放了些什么,更何况去运用它们。
    「大人,您愿意帮帮他吗?」原本在旁静得像隻猫的小云轻声开口,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和真失声笑道:「还是算了吧。我这样的人,总有一天要还债的。」
    和真似是忘了我手还搭在他的命脉上,他讲出这话的时候,饱含巨大酸楚的情绪昂扬不已,要我忽略都难。「要不要还债是你的事,花仙我呢,自有其他安排。」
    「花仙一派都是这样任性吗?爱医不医,全凭自己高兴?」和真脸上带着戏謔的诡笑,我从中听出意有所指。
    竹嗣恰好找到了鲜黄色的小药丸,他扭盖倒出后,转交两粒到我手上。我看了一眼,拿至鼻下嗅闻确定东西没错,但还没进一步动作。「巫医两字怎么个拆法,别人如何我不晓得,我只道自己是半巫半医。我能确定的,便是今日与你碰头绝非巧合。」说话的同时我朝竹嗣看了一眼,他马上从包里拿出下山路途中捡起的灰蓝山雀,放在和真的床头给他看。和真见到伤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补了一句:「至于泉的标准,我个人无法代他说明。」
    「小云,你觉得和真该死吗?」我突然道,她有些措手不及「咦」了一声,随即双膝跪地,带着一双无比清澈的眼瞳朗声说道:「杀过人是事实,可云认为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和真闻言心跳骤然加快,心中有块刚戾的地方正在崩塌。可那柔软现不到几秒便消失无踪,只见他瞇着眼板起脸孔冷冷道:「你又了解我什么了?」这话割得无情无声,小云露出受伤的表情,低着头不说话。
    「林云的命花是无子草莓,你知道吗?」我对和真说,他一脸困惑不懂我想表达什么。
    「虽然外表长得与野草莓极像,但坚硬不甜的果实不适合食用,所以名为『虚偽』,通常带这种命花降生的人会本能地以言词或外表掩饰自己。」我顿了顿,续道:「可小云呢,从不说谎。」
    和真微微挑起了眉,面露诧异。
    「不觉得你说的跟做的互相矛盾吗?一副生死置之度外,却初见生人就要刺死对方求生。」
    「我……」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从反驳。
    「顺应天道,就能安身立命、万事顺遂吗?」我对他笑了笑,感受到臂上烙着石竹的地方在发烫。「积极一点吶,蓝雪花。都走到这了,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吧。」
    「……」
    「若患者一心求死,花仙医术再高也是枉然。」留下最后一句劝喻后,我不由分说地将黄色药丸塞入他掌中,续道:「趁你还有体力的时候我们把这事解决,服药后我会立刻解除封闭的命脉,届时你的蓝雪花得全力击杀躲在脑里的白罌粟,否则一拖延可能危急性命。当然,我也是可以选择直接帮你拔花的做法,可没过先例我怕出手太重到时伤及你的记忆,所以最好是从内部强攻。」
    「懂?」我盯着他,小云也盯着他,最后见和真默默轻点了头。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记住,最好是能瞬间索命。」
    「不就是我最擅长的吗?」和真露出无奈的微笑,仰头便将药丸乾吞下肚,我也出手直往命脉要穴点去。
    *
    泉步入本家位于隐密之处的宅院,脚步有些麻木。他多久没回来这里了?他收到晴华给他诫花那年年值十六,再过三年经歷与姑娘的生离死别,再看着晴奈继位修行与伴她一路走来,眨眼又过了五个年头,如今已二十有四了。
    原来八年这么快过去的吗……真是奇怪,明明在暗杀队待的那三个春秋对泉来说度日如年,难道是南院的节奏比别人快些?还是忙于当护法的生活让他没有多馀时间去计算时间走过的痕跡?
    应该有人守望的小阁,远远看着不见一点人踪。用于议事的厅室,应当会有几盏灯火才是,如今一片漆黑。而最「热闹」的练武场,该有几名弟子在那习武练剑,却没有一丝划破空气的利声、半点刀光剑影的残响。
    泉在暗杀队基地的外围绕了一圈,除了倾倒的石灯笼,他没找着其他捨命相搏的武斗残跡。目前还没而已。
    如果他要暗杀的对象是那几个经验老到的师傅,他会挑在什么时候?夜晚熄灯入眠时或许可行,可一旦走漏风声,剩下的傢伙就难办了。往膳食里头下毒的做法在某些时候很好用,但通常不是暗杀队惯用的作风,因为你不晓得对方的命花会不会刚好具备解毒的能力,遑论老狐狸们从不洩漏自己的长处。
    那就是趁眾人齐聚一堂之际来个奇袭了──豁出性命的拼死一搏,倒有几分像和真眼里闪过的凶光。泉思及至此,直往议事堂走去,若过往惯例没有变化,他知道师傅们一个月内至少会召开一次会议,有时还会邀请遮脸的大人物一同出席。
    泉不愿停留太久,怕看多了触景伤情,所以很多地方瞧都不瞧一眼。议事堂说白了是个空间较大的茶室,位置就在靠近池塘的一隅,走是走到了,可建筑物附近的土地不知为何像下过雨般湿滑,屋身有些地方还不停滴着水。那门拉了半天拉不开,迫于无奈泉只好抽出铁扇,以巧劲凝息转动琉璃苣之后,唰唰几声发出迅疾锐利的风刃将卡死的木门切了个稀巴烂。
    泉以长袖摀着面颊,防堵飞离的破碎木屑伤到五官,却没想到放下之后的景象会令他骇然失色。里头活像个巨大水族箱,差别只在于水不会流,装的是人不是鱼,而且两边都是死的。虽然只露出半面,但从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出冰块沿着茶室的四面墙乍然成形,如今已开始融化渗水,兴许是某人不再掐着能力所致。
    眼前的冰块厚到泉看不出里面总共冻了几个人,唯离他轰门之处较近的地方,犹见围坐的老人身躯结冻的身影,且心脏所在位置已被冰锥刺穿而绽出凝固的血花。就算不失温死亡,也绝无生还机会,瞬间毙命勉强能称是杀手最后的怜悯。
    可泉依旧不明白,和真痛下杀手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先不论紧绷的培训课程压得人连喘息的空档都没有,暗杀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交友谈心的地方,只会徒增有去无回的悲伤而已。泉跟寡言的师兄交情不深是事实,可不代表他没有花过心思观察过和真的为人。
    他发现对方带着跟自己相同的气息──身不由己的悲哀。当然,会沦落到成为杀手不外乎都是这样的人,可泉隐约还能察觉到和真藏在冷漠背后的真挚,一种人们称之为惻隐之心的东西。
    对杀手而言奢侈而多馀的东西。
    可和真藏得很好,而年少的泉并不。或许师傅们的利眼早已看穿小林泉脆弱的心智,他入门下受训不出几个月,就被託付了要在成年礼时暗杀花仙的要任。他学到的尽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自杀招式,就连操弄命花的手法也是十分速成而野蛮,成与不成、有他没他,对暗杀队来说都无所谓。
    眾人都在讥笑自己,但师兄的脸上不曾显露半分鄙夷。相隔多年,泉会愿意与和真会面,甚至出手救他、保他,全是敬他的风骨及为人,一方面泉也坚信自己识人的眼光不会错。
    现在就只剩找出和真背叛师门的原因了,万一事后有人非要来咎责,他这个护法或许能找出一线退路?
    他盯着硕大的冰块,在想要如何处置。
    多年的感官没有退化,仅管身后一双红履在身后轻踩而来,潜藏着如雾般飘渺虚无的杀气,泉仍不动声色,只以细微的动作调整待会出手的方向。忽地一道青鞭朝耳边呼啸而来,泉即刻回身以铁扇格挡回去,下一秒准备划出利刃反攻时,眼前亭立的少女使他怔在原地。
    「久疏问候,师兄。」幽香手持青绿色的长鞭,一身红衣红鞋,艷丽的造型让人离不开眼睛。可这冷冰冰的声音却让泉寒毛直竖难以平復,倏地想起对方如同诅咒般可怕的命花。是了,泉不是第一次见到她,幽香入暗杀队时才五岁,可以说是被师傅们一手带大的,图的就是名为白罌粟的禁忌之力。凡是被她种过花的,除非再见到本人,否则绝不会想起与幽香有关的任何记忆,如今这力量壮大到什么程度,泉想都不敢想。
    就算一身衣裳艷红如火,依旧会使人忘得一乾二净,强大的自信映着强大的能力。
    「和真是你伤的?」泉厉声问道,视线不曾离开过她持武的手。
    只见幽香淡淡地嗯了一声,浅浅地道:「估计再几天时间就可以让他忘记怎么用蓝雪花,到时取他性命轻松多了。」
    「师傅都死光了,你还听谁命令?」泉的声音有些发颤,怕的不只是具遗忘之效的毒花,惧的更是从小被养成怪物的少女。幽香闻言不语,仅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泉怀疑她是否真心笑过……不管是和真还是他自己,在入队之前至少还体验过一段普通的童年,虽然时间不长,但足以建立一套尚算公正的价值观,谁知道幽香被灌输的都是些什么异端思想。
    「和真动手的对象只有师傅,馀下还有机会回头的门生八成全走光了,你没必要继续承担清理门户的工作。」
    「走光了?」幽香轻笑着:「多年未见,师兄的想法不免变得太乐观了些?」泉脸色一变,见她抚触鞭柄,尔后目光往前朝向带刺的鞭身,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发出满意的声音。他才注意到上头斑红的血跡不曾拭过,好似还有些较新的痕跡。
    「你……」把他们杀光了。泉说不出口,沉重的词句哽在喉间。
    「叛徒。」她以极度厌恶的语气啐道,这两个字说的并不是他,却在泉的心头掀起一阵波澜。
    那是他刚开始帮晴华跑腿没多久的时候。姑娘年纪尚幼,能亲自处理的事情有限,有些需要亲力亲为的自然而然落到护法头上。本家人多,族务又杂,不太适合由着小花仙到处奔波,所以在本家长大、对环境较为熟悉的泉便主动为她分忧,几乎包办了那头所有事情。
    对花仙一派是心存敬意还是畏意不得而知,私底下投以仇视眼光的却也不少。本家人自视甚高,向来只有他们纳人的份没有被纳的份,泉不知道他的出身是如何教他人得知,高调入籍南院的消息成了一桩丑闻,某些高贵的大人明目张胆地轻视他也就算了,就连一些资深的下人趁他经过时竟也有样学样地碎嘴,边摆出不屑的眼神悄声骂他「叛徒」。
    究的是他丢失本家人的自尊,听来却相当刺耳,像在一併嘲笑他办事不力的卑微。既当不好本家人,亦做不成杀手,那,这他人奉上的护法之位又……
    泉不想增加花仙的困扰,所以决定关紧心门,只露出一扇小窗供他看人。和真冷硬漠然的态度,他学;晴华立于百花之上的傲然,他仿;灵活运用命花的正宗心法,他从头苦练。
    只求有天能成为配得上琉璃苣之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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