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子,来这儿做什么?
抬眼瞧见走过来的男子,他便明白了过来。
“昆鹏?”此时楚曦走到门口,正要关门,瞧见他便喊了一声。
暖黄的一缕烛光从门缝里投出来,勾勒出男子颀长的身影,如同以前他看家护院时每夜都会看见的景象。一瞬,他就想走过去,像以前那样,守着他的公子的门,直到天亮。可看见楚曦足下露出的鱼尾时,向来尽忠职守的少年把头一扭,怒气冲冲的跑了。
“……”
楚曦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把门关上了。回头,沧渊还趴在地上警惕地盯着门口,楚曦把他里边拖:“好了,去睡觉了。”
沧渊不情愿地扭了几下才爬进桶里,一下水就抱住他的腰不放:“你说,不丢下我。”
楚曦忍笑:“不丢,刚才不是说了,不丢下你吗?”
这一急,结巴也不打了,字正腔圆的,看来得多吓吓。
“不过,你要是不好好学说话,学吃饭,师父就把你丢了。”
甫一说完,腰间手臂就勒紧了几分,勒得楚曦一阵胸闷,连忙改口哄了他几句。别看这小鲛漂亮得像个小妖精,又成天撒娇,力气却大得骇人。想起前几日那血淋淋的画面,他心里一阵发毛,若真把沧渊惹恼了,把他整个人徒手撕烂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师父,我要学说话,学吃饭,学写字。你,不许丢下我。”
“好了,好了,”楚曦掰开他胳膊,“该睡觉了啊。”
他如此哄着,却不知这句话在这小家伙心里拐了多少道弯,又有多么认真。之前对人族的世界毫无兴趣,甚至带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恐惧与厌恶的的沧渊,现下已是决定要努力变得像个人了。
那样,他不至于在师父需要他来保护时显得那么无能为力。
好容易才把沧渊胳膊掰开,楚曦刚走到榻边,就打了个喷嚏。
沧渊有点紧张,伸长脖子:“师父,怎么了?”
“没事。”楚曦随口答着,吹灭了灯,开始解腰带。窗外漏进来一线月光,自他逶迤垂落的青丝泄下,湿透粘附在背上的衣衫被褪到腰间。这过程有点缓慢,让沧渊想起他们鲛族蜕鳞时的情形。
男子的背脊逐渐裸-露出来,发丝间一道极为优美的弧线若隐若现,像微风掠过海面撩起的波痕,在他的目光里蜿蜒起伏。
沧渊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但只是很短的一瞬,那道波流就隐没在了被褥下。他有点小小的失落,兀自睁着眼睛往那窥看。
榻上人影把湿发撩起来,搭在榻边,转过身睡了。
昼伏夜出的沧渊百无聊赖,在水里吐了几十个泡泡。
听见房间里的呼吸声逐渐悠长起来,便偷偷爬到了榻尾,扒拉开楚曦的被子,“哧溜”一下,似条大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可饶是他小心翼翼,楚曦还是醒了过来。
他真气损耗过度导致旧疾发作,又在水里泡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发烧了,浑身烫得厉害,迷迷糊糊间,只觉一条鱼尾缠了上来,冰凉凉的鳞片活像往身上抹冰渣子,虽有点扎人,却也十分降热,又想着是个男娃儿无所谓,便由着他了。
可沧渊实在是黏得太紧了,鱼尾双臂一齐缠着他也就算了,头还要搁在他颈窝子里,拧麻花一样的睡姿,天还未亮,楚曦就睡不着了。烧是退得七七八八,半个身子也麻了,动都动不了。
扭脸一看,沧渊不知是比他醒得早还是压根没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这么近的距离下,楚曦有点招架不了,心道若沧渊是个雌的,他真要怀疑这是来专门勾他魂的小妖精了。
一晃神,耳根子就被舔了一口:“师父,饿。”
楚曦一惊,随即又好气又好笑,这小鱼仔还是改不了乱舔人的习惯,简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本性倒是难移,一醒就向他讨食。啧,好吃死了。
看来从今天起,得好好教教他。
一动身子,楚曦便觉后面铬着团什么,鱼尾转瞬松了,腰间双臂却还没放。他拍了拍它的蹼爪:“放手,师父给你去弄吃的。”
沧渊恋恋不舍地撒了爪子,楚曦一掀被子,他就“嗖”地从榻上窜入了桶,整个身子埋进水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做贼似的。
楚曦忍俊不禁,坐起来,摸了一把榻边椅子上挂的那件缀羽深衣。
这衣服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不像丝绸,也不像锦缎,保暖又轻薄,晾了半个晚上便干透了。
在白日光线下看,竟看不出一根缝制的线,却能看见细致精美的底纹,泛着点点微光,像是将由漫天星云织就一般,他脑中不禁冒出“天衣无缝”四个字,忽然便对那个尧光派生出了一点兴趣。
他拾起中衣,起身下了榻,赤-裸颀长的身子骤然呈现在晨曦中,比夜里瞧得更分明,沧渊呼吸一滞,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大口水。
楚曦循声看去,只见“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沧渊露在水面的半个脑袋都缩不见了。――明明是个带把的,怎么跟个女娃儿一样?难不成他除了教沧渊如何做人以外,还得培养他的男子气概?
楚曦想着,心里直乐,慢条斯理地系好了衣衫。
一推门,便见一人坐在门前,怀里抱着佩剑,背脊挺得笔直,已是睡熟了,足边还搁个提笼,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他心口一暖,弯腰想把昆鹏扶抱起来,不料这一碰,人便醒了,一蹦三尺高,脸上泛起愠色,从齿缝吐出两个冰渣子:“公子。”
楚曦抱臂倚着门,温言道:“小鹏。”
昆鹏最受不了他这语气,一下子脊梁都软了。
见他脸色软化,楚曦笑了笑:“别生我气了,啊。没提前告诉你一声是我不好,可里边那小家伙没了我不行,你当初跟我回来的时候不也这么大?都是个大人了,怎么非要跟一个孩子较劲?”
沧渊听得清楚,噌地从水里冒出头来,爪牙外露,剑拔弩张。
昆鹏火冒三丈:“公子你看看它那样,那是孩子吗?”
楚曦扭过脸。
沧渊耷拉着耳朵,泪盈盈地望着他,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楚曦心咯噔一下:“别哭,乖啊,师父没说赶你走。”
“砰”,昆鹏闷声不响,甩门走了,大有离家出走的架势。
罢了,闹个几天也就好了,楚曦叹了口气,把提笼拿到桌上,掀开盖子,里边赫然是几个包子,一盘清蒸鲳鱼,是他爱吃的菜。
沧渊嗅着香味从桶里爬了出来,楚曦把他抱到椅子上,就见他自己把筷子抓在了手里,调整好了姿势,拿得像模像样的,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像在等他表扬。楚曦点了点头:“嗯。”
沧渊愉悦得双耳乱颤,正要去夹鱼肉,却被扣住了腕子。
“沧渊,那天夜里,你是不是袭击了昆鹏?”
沧渊摇了摇头。
楚曦冷下脸来,盯着他:“跟师父说实话。若你敢骗人,晚上就别再想跟师父一块睡,师父最讨厌说谎的孩子,知不知道?”
沧渊双耳又耷拉下来,垂眸不语,眼圈却慢慢红了。
“他,先打我的,我讨厌他。”
楚曦蹙了蹙眉,暗忖:按昆鹏那个暴脾气,那天夜里看见沧渊跟他睡在一块,指不定还真是他先动了粗,把沧渊逼急了。那时沧渊就是只完全没经过教化的兽崽子,下手狠了点也情有可原,虽然本性凶顽,可单纯的就像个孩子,应该不会耍什么心计的。
“师父,你,是不是想,把我丢了?”
沧渊沉默半晌,突然蹦出一句。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极其尖锐,像喉头里藏着一把利刃,将牙齿都绞得咯咯作响。
楚曦被吓了一跳,见他牙关紧闭,嘴角溢出一丝血来,生怕他把新牙又弄坏了,连忙捏住沧渊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一眼看去,果然牙床里鲜血淋漓,舌头咬出了几个洞。
楚曦真是不敢再训他了,他没料到这小鲛人脾气这么烈。
他怀疑他真要把沧渊丢了,说不定沧渊会来个殊死一搏,要么同归于尽,要么在他面前自残而死,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也不知何时依赖成这样的,是丧了母所以认定他了?
如此想着,他心间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哀绪,一阵胸闷,可仔细去辨别时,它便如一道轻烟也似,转瞬消失了。
“别动不动就说师父要把你丢了,你被抓走,师父没来救你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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