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砚在芝加哥度过的第七个冬季。
八年前,高二尾声的五校联展,他投稿的作品有幸被受邀来台参加国际摄影展的知名战地记者robertknight看见,knight以个人名义替他写了推荐信至母校芝加哥艺术学院,更在他取得学位后正式邀请他加入团队。
此后,何砚跟随knight踏入烽火时休时起的中东地区,联手拍下无数震撼世人的画面,将没有明天的战地用相片写成了纪录。
除了担任knight的助理并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外,何砚也投入了战地记者的工作。
起初,华人的身分让他受尽嘲讽与轻视,直至三年前,年近六十却依然未婚的knight在一次公开出席的活动上宣布已经完成一切法律程序,正式将何砚收为养子,并在媒体联访中严厉谴责针对他肤色及国籍的歧视性言论,恶意才逐渐消声匿跡。
近来,何砚写实且将人性光明与阴暗两面匯聚于同一镜头下的拍摄手法在摄影界和战地记者圈中引起不小关注,外国媒体更将他与近年获奖无数非裔美籍战地记者williamporter,以及早在国际间打响名号的英国战地记者edwardhiggins并列为本世纪最杰出的新锐战地记者。
除了深访战地外,这两年何砚也另外策划关于中东列国间政治与军事角力的纪录片,希望能完整纪录隐藏于和平之下无法平息的骚动。
近期,加萨衝突的纪录片进入后製阶段,若是顺利,预计明年夏天就能正式发表。
只是眼看梦想实现的日子一天一天靠近,他心里却始终有一处空荡。
他知道那缺口是什么,也知道凿出那缺口的是什么,他甚至也清楚,即使这辈子获得再大的成就也填不了缺口里的空盪,但可笑的是,他至今都还在期盼奇蹟发生。
像个没自尊的人。
「lance.」robert手里端着两杯红酒,步履蹣跚地走进未点灯的书房,就着窗外昏黄的街灯找到了佇立于窗边的男人。
闻声,何砚掐掉萤幕,将手机收起,扬唇回过身。「hey,robert.」
robert将其中一杯酒递上,淡瞟了眼他自口袋里收回的手,眼底透出瞭然。他勾唇,「又在想那女孩了?」
「没有。」
语落,何砚抿了口酒,涩的。
「对我说谎无所谓,但可千万别对自己的心说谎。」robert轻笑,拍了拍他的肩。「酒喝完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去教堂呢。」
望着那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何砚无声喟叹,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才没有想念她。
一点也没有。
「韩夏??」他闭上眼低喃,执着杯埂的指紧攥,嶙峋的指掌转而握住了杯身。
大掌忽而一收,满手破碎。
玻璃扎入肌理,鲜血自高处坠落,开出满地艳红。
「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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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夏。
转眼,韩夏已经回到台湾两年了。
至今她仍然不习惯这座换了模样的城市,犹记当年离开时,郊区有一大片绿地,而今却都已经翻新成高楼,以往寧静的巷弄成了繁华的大道。
她的故乡改变得太多,一如长居异乡的她。
华人的身分让她在求学路上吃足苦头,她的好强却也为她挣出了令人譁然的成就。
她只用了六年就取得哈佛经济与商管双硕士学位,原先她会继续留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再回国进入公司自基层做起,打稳基础与人脉,按部就班地完成接班计画。
若不是因为父亲骤逝,她不会提早踏上这片满载了无数回忆的故土。
两年前冬日里的某个深夜,她接到老管家的急电,告知父亲这些年因公司内部派系争斗烦心已久,在董事会上意外心脏病发,经过连夜抢救仍岌岌可危,时日无多。
她也是在见父亲最后一面时才知道,早在将她送出国的隔年,父亲就已经把所持有不动產、存款、股票及基金陆续移转登记制她名下,更将持有百分之五十二的公司股份全数过户给她,替她这个涉世未深的女儿留下后路与靠山,也让韩家顺利保住祖辈一手创建的珠宝集团,让家族的心血不至于在他过世之后就落入外人手中。
老管家说,父亲私下派了人手在美国,想知道她一切是否安好,但她的倔强与他如出一辙,纵然吃了再多苦也不曾掉过一滴泪,更不曾对他的安排有任何怨懟。
老管家还说,父亲每当听见她在半夜里捎来关问他身体状况的电话时,总感动得热泪盈眶,也总为她藏在字里行间的愧疚感到心疼。
其实,关于母亲的死,父亲早已放下。
父亲把这二十年来从未吐露的心声,全写在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
他说,母亲虽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但她却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当年的事不过是场意外,她也在意外里受了伤,当时的她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他怎么捨得怪她?
他说,他不过是太悲伤了,承受不了失去挚爱的打击,独自沉浸于死别,却忘了留意她的心情,这些年来始终没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是他不好。
他说,也许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好父亲,也许直到临别前才把这声道歉说出口已经太迟,但他还是想和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说,他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和她说,可是他错过了她的成长,错过了她最美好的年华,到了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却又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样的他是个很糟糕的父亲,对吧?
他说,她是他最心爱的孩子。
他说,爸爸永远爱你。
家书上佈满了风乾的泪痕,韩夏已经忘了自己是第几次读着流泪、哭着睡着。
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对她的爱并没有因为母亲离开而改变,可年少时的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反抗、叛逆离家,把他留在没有妻儿陪伴的空屋里独自寂寞。
她只顾着自怨自艾,却没体谅父亲的痛心,不曾好好陪他吃过一顿饭,不曾发现他越渐苍白的发色,不曾关心他越渐憔悴的脸色,只是任性地要他成全她想要的生活。
年少的她究竟有多愚昧?
在失去了母亲以后,她不但错过了与父亲相处的时光,更伤害了把她放心上的少年。
韩夏佇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明明已经入夜了,明明手边还有成堆的公文等着她去处理,心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后,她曾试着回到当初他们比邻而居的社区,然而,两间屋子都早已易主,后来从街坊邻居口中才辗转得知,李涓在五年前卖了房子搬回南部养老了。
她透过关係寻觅许久,好不容易才重新与李涓联系上。
去年年节,韩夏下了一趟高雄拜访,意外碰上放兵假返家过年的何杰。一见面,何杰没给他好脸色,开口就是冷嘲热讽,李涓若出面缓颊,他脾气就上来,碗筷丢着就上楼。
她知道何杰是在为李涓和何砚抱不平,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出气。
她当初不告而别,彻底伤了他们一家。
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有何砚的消息,只要在搜寻引擎上打上战地记者四字,最先看见的都是有关他的新闻报导。
她知道他去了芝加哥求学,知道他常年待在中东战地进行採访工作,知道他在几年前被知名的国际战地记者robertknight收为养子,知道他在几个摄影大赛上得了奖,也知道他将在芝加哥举办个人首次的摄影展。
关于他的事,只要是网路上找得到的资讯,她全都知道。
甚至其实,上週末端午连假去李涓家拜访,回来以后她在外套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串数字,光看那格式,她就知道那代表了谁的号码。
现在,连他在美国的手机号码,她都知道了。
甚至她也把号码存进手机里了。
可即便如此,她却只能在夜里,在只剩下独自一人的办公室里,才敢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串象徵他的号码,然后就这么看着,却迟迟不敢按下拨号键。
她怎么有资格联络他?
她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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