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 谢愈和沈意在京城的新生活慢慢步上正轨。
谢愈每旬能有一天的旬假,每当这时,便和着沈意转遍了这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吹拂过寺庙里清新的山风, 等待过山顶上清晨的日出, 观赏过庄园盛开的桃花,采摘过夏日里池塘里带露的白荷。
日子就这样如白驹过隙, 无声无息地又是一年。
“这日子真是一天更比一天冷。”从翰林院里下值的谢愈搓着发红的手走了进来。
是的, 谢愈现在还在翰林院里当差, 每日里在冯掌院的安排下修书。
翰林院里存了全天下的珍贵书籍,不乏孤本,尤其害怕走水,冯掌院屡次三番的严禁过, 翰林院里,绝不允许出现火源, 别说取暖的手炉, 就连蜡烛都不许点燃。
这种情况,造成了羽绒的衣服在翰林院里格外盛行, 寒冷的冬日里就靠着这又软又暖的衣服度过。
尚娘子更是从中看见了机会, 不仅是羽绒夹袄,绸裤鞋履里也都添上了羽绒, 很是大赚了一笔。
当然, 这也就造成了翰林们越到冬日, 下值越早的情况,半下午天就黑了,也没法再修书。
见到谢愈回来, 原本聚在谢家的人们都拿起自己的针线筐, 带着一屋子的孩子回到自己家里。
在这一年里, 沈意迅速地融入了将兵胡同里,在上门过几次,知道这状元娘子并不是那等看不起人的性子,长得清秀讨喜,说话斯斯文文,待人接物又大大方方的,便都爱上了到谢家聊着家常,做些针线。
更别说在他们知道了沈意还识文断字后,这就更是了不得了。
别看京城是天子脚下,但也是时不时会受到外族的侵袭,比起江南的温软,这里的人性子更爆裂上几分,特别是将兵胡同里,住着的都是兵丁,比起读书识字,更擅长的是耍刀弄枪。
但尽管这样,他们对于读书人还是会高看上一眼,特别是当沈意提出只要是孩童,无论男女都可以免费教他们识字后,谢家在这将兵胡同里的口碑就更好了,也更热闹了。
任多调皮的小男孩,见到沈意温柔如水的笑脸,也会不自觉的轻了语调,明明这个年轻的小娘子声音都没提高哪怕一寸,但还是不自觉的会按着她的吩咐行事。
至于女孩子,就更是认真。女孩本就早熟,她们知道,家里的这点银钱都是阿父阿爷拿命赚来的,家里日子虽然吃穿不愁,但也不能供自己进学,这是她们唯一能识字的机会,因此贪婪地汲取着知识,不求学得多精通,好歹能识上几个字,不被别人哄骗了去,也是好的。
就这样,谢家这个小院里,简直成了将兵胡同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里都有人来来往往,也驱散了沈意远离家人的寂寞。
“今日里如何?”沈意接过谢愈脱下的大衣服,边和谢愈聊着家常。
“还是照旧修书,不过皇爷今日从翰林里招人念书,没找周掌院,反而换了其他人,现在翰林们多少心里都浮动起来。”
谢愈从来没有因为沈意是内宅妇人而轻视于她,每日里下了值,都会将这一日里发生的事情和她细细道来,甚至在很多事情上还会听取沈意的建议。
当然,对于沈意在家里遇见的事情,谢愈也饶有兴致的倾听着,即使只是东家的婶子拿错了西家嫂子的头花,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两个人的日子就这样有商有量的过得有滋有味。
哺食是沈意特意炖的羊肉汤。
到了北地,羊肉更是寻常,新鲜的羊肉切成大块,放入葱姜等香料炖煮,乳白的汤咕嘟咕嘟地冒泡,暗红的肉在锅里上上下下翻腾,等到肉酥骨烂,再放入白胖的萝卜,清甜的萝卜饱蘸肉汤的滋味,临了出锅洒上西域传来的胡椒。
一碗汤喝进肚里,背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受到的寒气被驱散一空。
用过哺食,夫妻二人便携手进了书房。
尽管沈意离开周夫子的私塾已经好几年,但她却丝毫没有放下过书本,哺食后的一段时间,是雷打不动的读书时候,遇见不懂的文章,随时找谢愈解答,现在沈意的学识,较之以前,还有了不小的长进,若非如此,她也没有底气说出教胡同里小孩的事情。
白日里看着笨拙的写着字的孩子们,沈意不由想起金陵的家人,小弟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否听话,便铺开信纸写着家书。
谢愈知道这信是写给金陵的家书后,自己书也不看了,凑过来将脸蹭上沈意的脖颈,千叮万嘱一定要向远方的岳父岳母表达他诚挚地问候,说话间的呼吸在吹到沈意修长的脖子,吹拂到洁白的耳垂,麻麻痒痒的换来沈意嗔怪的瞪视。
一封信在谢愈时不时地扰乱下,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写好。
终于将最后一个字写完,将信封上,角落里的更漏显示着时辰已然不早。
“不早了,去睡吧,明日里你还要上值。”
虽然不是大朝,不用披星戴月地赶往皇城,但是当值一天也不轻松,休息时间必须得到保证。
谢愈从善如流地将书放下,握着沈意的手,走回了卧室。
洗漱过后吹熄灭蜡烛,此时还是深秋,虽说已经有了凉意,但并未到烧炕的日子,尽管已经换上了冬日的厚被子,但刚躺进去,还是有着嗖嗖的凉意。
钻进被子里,谢愈自发的伸出手,将沈意抱进怀里,少年人的火力旺盛,浑身好似都散发着不尽的热意,将沈意泛凉的身子捂暖。
是了,从入秋开始,沈意和谢愈便没有分开被窝了。
谢愈和沈意,久在南地生活,刚到京城的时候也是有炕的日子,没有直面过北地的寒凉。
刚入秋的时候,白日里太阳高照,照得人身上暖暖和和,天空湛蓝,大片大片的白云漂在空中,好像要压到地面,鸽子打着呼哨从空中飞过,好似将整片的天空划开。
这迥异于南地的风情,让初来乍到的沈意看得很是欣喜,但这份欣喜,仅仅持续到太阳落山。
日头西沉,大地上再也没有热意,夜风一吹,白日里太阳的热意四散,凉意顺着房屋的缝隙钻了进来。
沈意躺在床上,感受着秋凉顺着四肢百骸爬上心扉,滚烫的汤婆子塞进被子,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依然冻得手脚冰凉。
实在受不了这份凉意的沈意,自有一天晚上不小心滚到谢愈的被窝,在这份火热中睡了一个好觉后,晚上床上便只剩下一个被窝。
沈意蜷缩在谢愈怀里,睡得香甜,馨香扑鼻,感受着怀中的软弱无骨,少年人的冲动再也无法忍耐,挪动身子,轻柔地在怀中人额头上落上一吻,这才深呼吸着忍受着心里的难耐,闭上眼睛陷入梦乡。
深更半夜,将兵胡同里突然传来了喧哗声。
“怎么了?”沈意咕哝着,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问道。
“我去看看。”好不容易入睡的谢愈,同样睁着眼睛,迷离的目光盯着从床帐看了几眼,这才从睡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掀开被子,沈意被骤入的冷风激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谢愈忙将被子细细密密地压严实,确保一丝丝的风也透不过来,这才拎着防风的油灯走了出去。
走出房子,薄薄的院门根本遮不住外面的动静,喧哗声更大,黝黑的天空也被胡同里的火光照亮,天边暗红一片。
打开院门,却只见胡同里的男人们拿着包袱整装待发,家里的女人们不断地往他们怀里塞着东西,又止不住的絮絮叨叨。
在家人依依不舍的惜别里,巷子里壮年的男人们,全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征程。
直到这时,站得笔直给家里男人送行的妇人们,这才好似失了支撑,软塌在院门上,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背影,留下泪来,眼泪无声但眼神里饱含坚定,好似悲戚却又有着忍不住的希冀。
被妇人们眼神中蕴含情绪镇住,谢愈忍不住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婶子,这是怎地了?”隔壁人家的身子经常来谢家做针线活,谢愈下值早的日子里也撞上过几次,见到这熟悉的婶子,谢愈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天冷了,今年雨水少,关外的胡人秋天没储备上什么东西,冬日里肯定要来劫掠一番,这不今日里刚收到长官的命令,要我家里的男人赶紧收拾好,去关口守着,抵挡胡人可能的入侵。”婶子年纪相对大上那么一些,也不是第一次送家里男人上战场,说得还算是平静。
“这些人是都去边关么?”谢愈看着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去的男人问道。
“可不。”婶子扬起头,带着骄傲说道:“自成祖爷开始,我们巷子里的人家便祖祖辈辈守着这边关,成祖爷说天子守国门,我们自然也一步都不会退,谁家里没有个在战场上丢命的人。”
谢愈一时默然,带着敬意看着远行的壮士,无声地为他们送行,直到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胡同口,这才转身回了自家的院子。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晚上大概可能还能有一更。
第89章
“怎么哩?”
谢愈一出去便是好半天, 沈意也在心里担心了起来。
“战事又起了。”谢愈睡回被子里,沉默半晌,才和沈意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话一出, 沈意也沉默了。
“去的人多么?”好半天, 才听见沈意轻声问道,好像害怕惊扰到什么。
“家家户户的壮年都去了。”谢愈老实回到。
那, 这房子那年轻的主人, 估计也入了这次征召。
北地的胡人以游牧为生, 若是水草丰美能凑合着过个冬,那还能老实点,但凡遇见点什么天灾人祸,一到冬天, 为了填饱肚子,对着关内的人烧杀抢掠无所不做, 关内苦胡人久矣。
早先也有皇帝有着雄心壮志, 挥兵北上试图一举绞灭胡人,没想到却败了个彻底, 从此之后历代皇帝, 都是一到秋天便开始将各地兵营里的人征召着送去边关,抵抗着胡人的入侵。
这, 又是用血肉铸成的防线, 每场战役之后的死伤人数都不可计数。
良久, 沈意才长长叹了口气,愈发钻进谢愈怀里:“睡吧,这等大事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 日后对丁婶子再照顾点罢。”
“明日里你还有上值哩。”
京城第一年的秋天, 就这样开始了。
沈意没有忘记那天和谢愈的夜话, 虽然丁小哥没有托付,但对着将兵胡同里的老幼妇孺们,不由地多关照上几分。
柴火木炭大白菜,在准备着这些过冬物什的时候,沈意总是没有忘记问上丁婶子一声,顺带着帮她将这些都采买了回家。
对于胡同里的孩子们,上课更是多了些耐心和温柔,更加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述,甚至还拿出了些兵书,粗浅地讲上几句,就盼着未来这些孩子们上了战场,尽量能够活下来。
谢愈依然是日复一日的在翰林里当值,只不过所翻阅的书籍,从原本的四书五经,又增加了一项兵书,虽说君子六艺,但当今重文轻武,已经少有人踏实的研究兵书了。
日子依然如流水般过去。
沈意慢慢的习惯了,来家里做针线的人们,经常说着说着话,便忘了上一句说了些什么,经常缝着缝着,拿着针线的手边停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沈意也慢慢习惯了,来家里识字的孩童们,从开始的拍着胸脯吹嘘,我家阿父是大英雄,到眼中含着泪的说我想阿父。
胡同里的人们也习惯了,有事没事都到这谢家娘子家坐坐,和她说上几句话,也不知为何,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声音,心中的烦闷暂时也会远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滴水成冰的日子又到了。
这一日和往常千千万万个日子一样,很是平常,依然是早上将谢愈送去上值,上午教着胡同里的小孩认上几个新字,又布置着写上几个大字,在下午孩子们练字的时候,和妇人们一道聊上几句家常,做上些针线。
这一日却又那么的特殊。
特殊在于,谢愈下值回来,便看见往日里满座的家里空空荡荡,做针线的,读书习字的,都不见踪迹,而院子外面,却热闹地不成样子。
“这是发生了何事?”谢愈疑惑地问道,乍一见到家里如此安静的样子,他还有着很大的不习惯。
“前段时间征召去卫所的人回来了。”沈意由衷地笑着:“都急着回家等家人去哩。”
“回来了就好。”谢愈同样地笑得愉快。
尽管去前线的并没有自己的家人,但听见了回来的消息,总是令人愉悦。
为了这份愉悦,沈意和谢愈难得地温了壶酒,饭后用红泥小火炉煨着,就着下酒菜,喝了个尽兴。
直到沈意的脸上浮现红晕,呼吸中也透着酒香,谢愈这才将炕桌收拾好,拧着干净的毛巾为沈意擦干净手脸,搂着睡了过去。
万籁俱静的夜晚,连风声都暂时地停歇了下来,远行的人们终于归家,在一顿热烈的欢迎后,也带着酒意陷入了梦境。
这里再也没有边境的厮杀,不要担心醒来后是否能看见新一天的太阳,也不用提心吊胆的竖着耳朵倾听地底的动静,就怕胡人趁着夜色偷袭过来,更不要担心上了战场后被胡人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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