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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真把外套穿上。
    她个子不高,长至臀下的西装外套,勒出腰线。深棕色,双排扣,复古利落。内搭珍珠白短裙,套一双卡其色麂皮及膝低跟靴。
    对镜一照,她有种错觉,恍若回到衣食无忧的年代。
    推门而出,程真惊艳了迎面上楼的张欣园。
    “真真姐,你去上班?”
    “是呀。”程真扬唇带笑,“放假回来吗?大学功课辛不辛苦?”
    张欣园摇头,“念书哪有打工辛苦。”一双稚目褪去光华,与悬在头顶的灯泡不相伯仲,张欣园又小小声念叨,“你男友这么有钱,你居然还要去上班?”
    人人都在传,叁楼那个酒水妹,卖酒兼卖身。
    豪车频现,穿金戴银,每日假模假样挤地铁搭小巴。原来有钱佬也玩下流,扮贫困,演落魄,与她共睡深水埗公屋,夹板床呻吟彻夜。
    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张欣园曾替程真解释,“那个是她男友,我见过的。”
    街坊们都不信,“哪个男人会希望自己女友在那种地方打工?她没学历又不靓女,人家玩玩而已。阿园,劝你少些与她接触,近墨者黑,做女仔要有尊严啊!”
    张欣园再看看程真靴上裸露的半截大腿。
    真白。
    她以前从未这样穿过。
    “拍不拍拖与上班有什么关系?”程真收起笑容,“我赚自己的钱而已。”
    张欣园抿了抿唇,点头当作道别,快步上楼。
    打开家门,一屋陈旧摆设,灰蒙蒙,阴沉沉,日照永远透不进这幢破旧大厦。藤椅如垂暮穷人,骨架老迈,衣衫褴褛,四处穿插而出的铁丝,勾破她对未来的希冀。
    担架厂出品滞销。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线,厂房占地太大,租金超负荷。老板利润空间缩无可缩,碳纤维制品,遭遇今年石油价格走高导致原材料成本暴涨。投研资金不足产品升级困难,申请CE认证转销出口也要时间。
    回归后内地风口期渐趋渐近,那边劳动成本更低,每副担架能比红港厂商低10%-30%的价钱,绝对横扫中东印非。
    原来单靠红港这个市场,赚不到一世安稳钱。
    明明98年索罗斯狙击港股、汇、期市不成,明明恒生指数已在2000年创下最高一万八千点。大家都以为经济复苏有望,科网股热潮竟骤眼间化作泡沫,大市如山倒,这个社会无人幸免。
    传统业不行,软件业不行,自愿失业计划又多了无数个不自愿参与的人。
    计件工资逐月累减,黄萍燕快支付不起女儿学费。结构性失业,要一个年过四十五的女人转型,能转什么型?
    死刑吗?
    “阿妈,我们是不是要搬?”
    黄萍燕挂断电话,眼珠黄浊,像一条垂死的鱼。张欣园听见电话那端的表亲欢天喜地,说收到风声这里要拆了,只能宽限多两个月给你们母女找别处安家。
    他们要住回来,与负责拆迁的土地发展公司拉锯谈数。
    80年代初福华大厦只是私人楼宇,黄萍燕亲戚属于产权业主。1988年,经多方商榷后,才把四楼以下改造为公屋,轮候出租。
    市区腹地,又逢庙破楼旧。无论是拆是卖,也叫作发展经济,造福社区。阿爷打算盘,没人争得赢。
    “这个你别管了,我再想想办法。”
    别处租金要剥掉黄萍燕一层皮才够支付。
    张欣园知晓母亲难处,“阿妈,不如问真真姐借?她一向肯帮我们。”
    “她的钱是怎样来的,你知道吗?”
    “她不是那种人。”
    “知人口面不知心,若被街坊知道我们问她借钱,闲言碎语要戳穿我们母女的背脊。”黄萍燕又叹气,“平时楼上楼下帮几个小忙就算了,涉及钱银,亲戚也没情面可讲,不要指望外人。”
    张欣园望见黄萍燕贴满膏药的肩窝,眼眶一红,“那我不读了。”
    “有书不念,你想去做什么?”
    “我去打工。”
    “中七毕业,你能做什么?连个大学证都没有,谁会要你?”
    “我也可以去卖酒,赚到钱就行。”
    黄萍燕听见这种话,气得破口大骂,“你是不是见人家穿新衫拎新手袋,你也羡慕,也想趁嫩去卖啊?!做女人能这么下贱吗,我是这样教你的?白养你了!”
    “我没这样想过!”
    夜里,屋内只有一双母女,在房间客厅各自低泣。
    叹息无人可闻。
    程真只望了一眼张欣园瘦削的背影,又匆匆收回视线。她踱步下楼,穿堂风打在腿上,有些料峭寒意。
    2001年,迎春花未开。
    千禧年盛传的计算机【千年虫】,雷声大雨点小,因跨世纪而不适用的“十进制”,在幻想中毁灭地球,又在幻想中消匿于世。
    新的一年,港人照样鼓励自己,样样都要做到至top。好大口气,于是楼价也跻身全国至top——
    首都朝阳东叁环二居,600呎总价30万人民币;
    红港东区临海屋苑2房1浴,同样600呎,总价200万港币。
    1比1.06的汇率,21世纪,这里没有无产阶级。
    全因按揭尾款凑不齐,丧失卖掉那套房的资格,背负一世。业主?孽主?港人至今分不清楚,广东话九声六调,难怪成不了国语。
    怕讲完会有误会。
    双手收拢衣领,不善厨艺的程真要先找个地方解决晚饭。
    拐一个弯,穿堂风停了。她扯一扯衣摆下沿,把布料捋得平整,走到铭记档口。扬眼轻轻一扫,铺内挤满街坊四邻,吵得似立法会在争论动议。
    “咦?阿真来啦。”谢莹莹早就瞄见来人,直接迎上,口吻似深闺好友般亲热,“还是例牌吧?”
    程真点头,在外摆位置坐下。
    这次没有孕妇打扰,她悠然自得叹完一整支烟。
    工作场所的光堪比阎王殿,化不化妆无人能辨。她习惯不着脂粉,凭些许年龄优势,晕黄路灯在脸颊细细绒毛上探照,被烟雾一遮,有了迷离美感。
    她确实比以前漂亮不少。
    果然人靠衣装。
    陈娇儿媳倪婉君,冷冷站在收银台,拿一双大眼,斜斜乜着谢莹莹满脸讨好地捧上一碗烧鹅濑。她靠子宫争气,一索得男,把谢家唯一命脉紧握在手,没人敢对她这个失业游民摆脸色。老公叁催四请,才拖足大半个月说来铭记帮忙。
    争家产要趁早。
    来的第二日,便把那个一直雇用的长工开除。
    陈娇发火,“伟叔一向勤力过人,你炒了他,你来做吗?”
    倪婉君长指一点,冲谢莹莹背影示意,“有她就行啦,现在打糊都是机器打的。老爷(家公)负责压粉漏粉还有斩料,她就负责将粉浸一道冻水,过冷河而已,多简单。”
    “那你做什么啊?”
    “奶奶(家婆),这个月的账簿数目我看过了,有些地方对不上,怕是有人敲穿柜筒底,拿了不少钱。我以前做会计的,收银盘点我来帮你。”
    言下之意,洗碗摘菜,收拾残羹落回陈娇头上。
    她正想反驳,倪婉君把自己老公抬出来。亲生儿子在电话里语气不耐,“阿妈,婉君手腕没力,不能做粗重活的。万一受伤,看病也要花钱,我赚这点钱容易吗?况且店里面事务不分大小,如今做生意要有经营思维,又不是小农经济,脑力劳动不比体力劳动付出少。”
    又搬出谢家唯一那尊佛,“我礼拜日休息,带迪仔过去帮你揽客。他说好久没见爷爷嫲嫲,很想念你们。”
    电话那头,迪仔死活不肯唤一声嫲嫲。听见亲家在叫开饭了,迪仔大喊“辛苦婆婆”,陈娇嘟囔几句,儿子索性挂断电话。
    谢恩铭习惯回避冲突,这次又再装聋作哑,陈娇失去帮手,唯有强忍下来。
    她做儿媳的时候,家婆气势凌人,哪敢像倪婉君这般嚣张。想不到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都是姓谢的,一个封建余孽,一个潮流民主。
    时代变了,如今一家两制了。
    倪婉君眼见程真悠哉悠哉吃完那碗濑粉,起身时格外仔细衣裳,旧得掉漆的折迭凳轻拿轻放,实在做作。
    她以为自己在中环大班楼宴饮那道亚洲第一的鸡油花雕蟹?
    程真走至收银台,收银员目光汹汹,夹带鄙夷。见她从上至下扫视,仿佛在替程真全身做磁核共振检查,又想起陈娇的抱怨——
    能做收银的,必然是自己人。
    这位是陈娇儿媳。
    倪婉君看够了,才开口,“35。”
    如今连定价都由倪婉君话事。涨价5元港纸,骤然一听,也不算多。若改为涨幅15%,估计食客纷纷绕道。程真低头数着零钱,眼角掠过倪婉君描红的指甲。
    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婆媳大战,陈娇率先弃甲。
    “大嫂,打个折啦。”谢莹莹突然从身后冒出,手里捧两个油汪汪的净碗,侧头去看倪婉君,“阿真是熟客来的。”
    “一碗粉,算上食材、人工、灯油火蜡、铺面租金——”
    倪婉君话未说完,谢莹莹反驳,“自己的铺面,何来租金?”
    “外摆不用孝敬阿爷?逢年过节不封利是,信不信贩管拿市政条例警告,分分钟说我们影响市容?你以为那四张桌子是天生种在那里的?念书少就别乱发表,做生意要讲公关的。”
    倪婉君翻了个白眼。
    谢莹莹早就熟悉大嫂嘴脸,听完也只扯扯唇角,露一个假笑。她在家里受惯打压,这种程度的讽刺简直是和风煦雨。
    倪婉君不愿弯的腰,谢莹莹都肯代劳。陈娇并非冷血,眼见亲生女儿累得在后厨打盹,已经开口叫谢莹莹回娘家住。
    母女闭门夜话,谢莹莹长睫带泪,试探陈娇态度。
    “阿莹,你真的要离婚?你想清楚了?已经不年轻,又生了两个小的,说离就离?”
    “阿妈,我不想带着两个小的。”
    “难道要他们跟那个烂赌老爸?你是在害他们两兄弟,做老母的能这么狠心吗!”
    “你以为我舍得?我是怕拖累你和阿爸而已。”
    “唉,谁让你以前那么蠢!”
    “真的离婚,两个小的可以改姓谢啊。大嫂为了身材不肯再生,总不能让你和阿爸一辈子只抱一个孙吧?”
    陈娇嗤笑,“改姓谢了,打算分家产?街口那间丰兴置业的地产经纪佬日日来吃粉,跟你吹水说这里要拆是吧?久病床前无孝子,分钱才来献殷勤!”
    “阿妈,我是你生的,怎么你骂我就舍得狠心?对大嫂就千依百顺?你猜她要迪仔改姓倪,你那个只听老婆话的儿子肯不肯?迪仔可是你亲家一手带大的。”
    蛇打七寸,陈娇一时语塞。
    谢莹莹又悄悄朝程真挑眉——
    别管这个癫婆。
    程真依照定价付钱。
    谢莹莹笑着说,“坐多一会再走嘛,反正你八点才开工。”
    “搭车也要时间的,去到就差不多了。”
    “拜托你啦,都身光颈靓了,还做什么?嫁妆收拾一下,嗲多几句,他肯定会给个名分你的。”谢莹莹压低声音,“避孕套扎两个洞,先上车后补票啊,傻女。”
    程真不答。
    她知道街坊在说什么。公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欣园那记落在她大腿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社会底层不懂日马夜马的赛制到底缘由何在,也不明白莎士比亚那种乱伦作品怎会值得讨论几个世纪。憎人富贵嫌人穷,捱得过今日,再讲两个八卦,尺度越大,春梦越长。
    人间没有真相。
    因为真相太残忍——她这种人,怎会有机会撞大运遇见真爱?绝对是牺牲色相换来的叁分钟热度。
    程真越过谢莹莹,脸色平静地走出门口。
    上了小巴,她倚在粗粝布艺靠背,头轻仰,眼朝外。与洪正德亲戚议价是一件苦差,既不想为了落户花太多钱买一间二手单位,又不愿得罪这条仅有人脉。还要替珊珊物色体校,广东的体操水平不及华中华北。
    不知内地娱乐场所多不多,那边卖酒水佣金高不高?再不行,去开的士总可以吧?但那边道路方向相反,估计驾照还要重考。
    程真心事繁多。
    离乡背井,故土难迁,连林媛骨灰都带不走,她根本没心情去管别人如何非议自己。
    大厦泛光外墙上,可口可乐的广告红白相间。屏幕不断切换颜色,喜庆得让人以为饮下去就能坐拥欢乐。
    视线流连间,她看见灯牌左上方暗掉一角,太小了,不显眼。
    像深水埗福华街。
    又像十五岁的曹思辰。
    更像千千万万个仰人鼻息生存的浮游生物。这片由钢铁水泥组成的海,拥抱潮汐变幻,终年热闹欢腾,有人御风,有人驾浪——
    从不会为一颗熄灭的灯泡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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