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镀了金又雕了纹,变成威武贵价的大门。叶世文摁了门铃,半分钟后,来应的是冯敬棠。
白衬衫走线精良,纽扣泛贝母色泽。冯敬棠袖口挽起,一副刚刚忙完的模样。
“阿爸。”
“现在才到?”
“红磡塞车。”
冯敬棠扫一眼叶世文,“外面日头很大?怎么戴帽了?”
叶世文摘下鸭舌帽。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两道墨黑的眉与一双淡漠的眼,挺拔鼻骨与叶绮媚如出一辙——他更肖生母。
叶绮媚极美,人人笑称新界界花。花,春承露夏沐阳,秋转凋零冬藏糜尸,红不过百日。
注定短命。
“你嘴边怎么回事?”冯敬棠瞄见叶世文嘴角,“二十多岁还与人打架?”
叶世文摸了摸那道痕迹,“昨晚回去救大哥,跟差佬起了冲突。我跑得快,他们没抓住我。”
屋内的曾慧云,听到这句话,脸色暗了。
冯世雄有点诧异,探颈去看门口,被曾慧云用眼神制止,又缩坐回去。
冯敬棠无声叹口气,“入屋再讲吧。”
“云姨,大哥。”
“嗯。”
曾慧云哼了声,算是打过招呼。
冯敬棠的千呎豪宅,面朝维港。似乎再住得高一点,远远望去,便能如坐海平线上,观日出日落。欧式阔背家具,牛皮折口被工艺师缝得细密平整,怕剥皮时的惨叫会在半夜从缝隙传出。
客厅悬了一幅字,《云山入怀》。行不行,草不草,叶世文一直不知这属哪派书法大家的手笔,只知是由那位叫“承德”的友人题字。
承德,是未回归前当局顾问戴先生的“字”。他喜爱中华文化,还习得一手书法。他的“字”,当年由冯敬棠赠予,寓意“承旧制,启新德”。
二人一见如故,私交甚笃。
“现在人齐了,你们谁先解释一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冯敬棠坐在单人座,望向自己两个儿子。
冯世雄一向性急。况且在警局饮了整夜冻茶,不自觉抱怨起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跟杨议员好端端坐在包间里面,就突然有一群差佬从天而降。”
“而你——”冯世雄目光投向叶世文,“偏偏就在你出去之后,差佬就来了,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啊?”
叶世文态度冷淡,“解释?你要我解释什么?怪我膀胱太窄,怨我屁眼太松?还是你觉得那群差佬是我叫进去的?”
语句粗鄙,曾慧云皱了皱眉。
冯世雄双眼怒睁,“他们进来第一时间搜身,你手下那个B仔身上有粉啊!你作为大佬,你觉得与你无关?”
冯世雄显然受了委屈。
“他是他,我是我,粉不是我给他的,也不是我身上搜出来的,关我什么事?”
“中国城在尖东,你一向都在那一带活动,究竟是想搞你,还是想搞我们?你到现在还没跟洪安撇清关系?”
“你觉得怎么才叫撇清?劏鸡拜神跟关二爷讲我退出啦,还是要我登报向九龙半岛全民致歉?”
叶世文笑了。
笑出一副反骨样。
冯敬棠直接开口,“世文,你走歪路,不是我逼你的。养不教父之过,我没教过你,但你妈……她应该教好你的。”
他听得出叶世文有怨气。再看看小儿子脸颊的伤,语气软了点,“那包粉,是在白少华身上搜出来的。他是你的人,你确实欠大家一个解释。”
“我的人不会碰那种东西的。”叶世文绷着脸接话,“况且我哪有资格接触这门生意,以前都是屠振邦侄子杜元把持的。”
叁十年前屠振邦嚣张嗜赌,受贿选老座(话事人)的同门头马设局,欠下巨债,亲弟被斩首于荃湾关门口街。山穷水尽,他携叁十随从由元朗杀出,丽丽皇宫击毙number帮头号话事人龙泉哥,吞并对家一半地盘。最终在尖沙咀独占鳌头,数百档食肆铺面,几十间娱乐夜总会,每月流水上千万,兄弟家肥屋润,妻妾夜夜双飞。阿公忌惮,赠一【安】字头,封号【洪安帮】,大旗稳插红港灯红酒绿区域。
帮派如宗祠,讲血脉论出身。年年太公分猪肉,杜元食五花腩,叶世文啃猪头皮。
这段坊间野史,来自荃湾的冯敬棠心知肚明。
“你怎么保证?”冯世雄忍不住插嘴,“他们食了也不会跟你讲,古惑仔哪有廉耻心。”
“哦,我们一般是向关二爷立誓的,然后讲一套做一套咯。就好像你跟上帝讲愿意承受一切苦难,然后市民挤地铁你就开BMW上班。”
冯世雄音量拔高,“叶世文,你不要侮辱我们家的信仰!”
“我哪敢?你们基督徒谈生意还要挑全中国城最贵的小姐作陪,我信共产主义的,付不起这个钱。”
冯世雄气极,生怕曾慧云谴责自己,“是杨坤铨咸湿,不是我!”
“人家用嘴喂你吃车厘子的时候,又不见你拒绝?”
叶世文倚入沙发背,瞄了眼佯装镇定的曾慧云。
“够了!两兄弟来的,吵什么!”
冯敬棠已经恼了。从警局接走冯世雄足以拖垮他今日所有安排,抽出半昼空档来解决问题,却要在这听两个儿子赌气争执。
两个都不知所谓,简直胡闹。
他深知妻子脾性,盯紧叶世文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跟你云姨道歉。”
一直不愿开口的曾慧云终于不是木头人。她捏起马克杯,轻嘬了口咖啡,又放下。
老公出面,自然云淡风轻。
叶世文舔了舔后槽牙,“对不起,云姨,我口没遮拦乱讲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重复过无数次的桥段。
事不是他挑的,歉却由他来道。叶世文甚至觉得自己变态,有点爱上这种不断试探这个家底线的游戏。
似乎能证明他有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曾慧云对歉意不置可否,“世文,究竟昨晚是什么回事?”
“云姨,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洗手间出来就听到领班在叫差佬来了。我担心大哥和杨议员,未走到包间门口就发现里面被人围住,进也进不去。想从北门遁走,竟然撞见O记的人,打了起来。”叶世文又摸了摸嘴角的伤,“那个差佬不知是不是警察学堂留级生,打两拳就倒,我肯定立即逃啦。”
“至于那包粉,B仔不敢的,我从来不准手底下的人碰。经我这边所有交易阿爸每个月都会查流水,现金也是每次按规矩交给Norah,我哪来的本钱做那种生意?”
“退一万步讲,我有可能找人来害自己大哥吗?害大哥不就是害自己老爸,大逆不道的事,我做不出。”叶世文抬眼望向冯敬棠,眼神流露沮丧,“阿爸,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去调中国城的监控,一五一十摆出来看清楚。”
真的要查?
冯敬棠还不至于这般羞辱叶世文。
他只是沉默,不知因愧疚抑或无奈。二十多年的偏爱,让冯敬棠略感懊恼,自己竟受这对母子影响至深,第一反应是质疑小儿子。
回冯家七年,叶世文至今居无定所。对比接走冯世雄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此刻,叶世文嘴边的伤更刺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乱讲什么,你是我儿子,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
此话一出,没人敢反驳,包括曾慧云。冯敬棠御妻有道,十年前岳父过世后,他更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之主。
倒显得曾慧云像个傍老公的花瓶。
他隐去警署内的细枝末节,“警方那边虽然不留案底,但我离开的时候有人通知了记者,媒体肯定会发难,世雄——”
叶世文直接打断,“我已经叫人去摆平了。”
冯世雄与曾慧云一怔。
“好,好。”冯敬棠点头,眉心舒展不少,“现在媒体最中意吹风官员丑闻,连基层区议员都不放过。总之,先把这件事盖下来,对大家都好。”
“世雄,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多留心。不要让人害了你,也不要想着去害人。”
害人,两个字让心高气傲的冯公子撇了撇嘴。
这是在怪他与他妈一开始煽风点火,咬定是叶世文惹的祸。倒是曾慧云听出点弦外之意,拿手肘碰了儿子腰侧。
“知道了。”冯世雄闷声回应。
“新界那宗地从91年我当席开始谈,到现在9年了。当时大陆不让以港英名义签批租期超过1997年的宗地,担心在回归这件事上有人耍花样。结果一拖再拖,97洗牌洗掉一半的人,我重头搭线又花了叁年。今年若不跻身地产界,再过两年经济没起色,地价越拍越贱,地政署一定会减少公开拍地竞标。财政收入没进项,免不了要搞意向勾地。以后谁跟银行关系好谁就能拿到融资,我们玩不赢那群地产大鳄。”
冯敬棠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杨坤铨无非是背靠几个富贵团体,出了这种丑闻,弃车保帅,肯定没人会救他。”
似乎是迫不得已,他的语调低下来,“公司登记变更走不通就算了,本来胜算就不大。但Rex的钱要有个壳才能进来,实在不行,钱先到世雄你的公司,你再入股兆阳地产。”
曾慧云面露担忧,“敬棠,不行,这样太冒险了。”
树大招风,资金敏感,还涉及冯敬棠儿子,兆阳地产会直接被老廉盯上。
冯敬棠摆出不满,“才那么一点点股份,能有多大风险?等你的慧云体联拿多几个国际奖牌和赞助,再来跟我谈什么叫【冒险】。”
看来她是对外扮女强人扮上瘾,分不清这个家中的主次。
曾慧云噤声。
冯世雄见母亲表情难堪,想反驳,又被一只纤长的手摁住膝盖。
她不想儿子也受责备。
冯敬棠收回视线,望向两个儿子,“下个礼拜我约了大马一个投资人,你们两个先出面,去帮我探探口风,看最大程度能争取多少银行融资。”
“大马人?”叶世文装模作样演惊讶,“没听你提起过。”
“他太太是你云姨教会的教友,而且他最近以慧云体联基金名义,捐了2个体育馆和餐厅给大埔中小学。出身不好,传闻七几年的时候非法入港,但胜在发家够早,汇丰几个非执行副主席都与他关系匪浅。”
曾慧云和冯世雄终于有些得意神色。
论左膀右臂,叶世文这个野种绝对及不上他俩,顶多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不要指望能沾走他们家多少光。
叶世文沉默,当作应下这番安排。
冯敬棠使去一道眼风,遣走曾慧云与长子。曾慧云借口说下午要参加健体栏目的专访,讪讪然唤着自己儿子回房,帮忙挑一副衬托貌美的发饰。
自从冯敬棠得势,她便是议员夫人里风头最盛那位,一贯格外注重形象。
客厅仅余冯敬棠与叶世文。
“世文,你大哥性格就是这样,意气用事,我有时候都想打他两巴掌。”
冯敬棠心头萦绕许多闷气。这个家里,曾慧云有怨,冯世雄有怨,如今连叶世文也带了怨。
他是替叶绮媚怨,还是自己在怨?冯敬棠不愿去想。
“你接触的人事比他多,论年纪他在你之上,但论胸襟他不一定比得上你。你要包容他,一世人两兄弟,不要有隔夜仇,知道吗?”
“知道。”
叶世文半阖着眼,没了方才的滔滔不绝。
冯敬棠知晓这个儿子心思重,勾唇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不器重你,做什么事都要你与大哥搭档?”
叶世文理解冯敬棠有私心。他的身份能把冯敬棠隐去得一干二净,无论多黑心的财富,经过这个儿子一滤,便是清清白白,按劳所得。
屠振邦讲过,冯敬棠最好运的就是叶绮媚为他添丁。
添丁,才好发财。
“怎么会呢?大哥怎么说也浸过咸水,留学英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学呢。”
“两父子之间你还假谦虚?你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冯敬棠摆摆手,“我对你的期望与世雄不同。你有贵人点拨,又挨过苦,人情世故比你大哥懂得多。为人父母,只会想自己的孩子好,手段不一样罢了,你不要误会我的用心。”
“至于慧云——你也知道,女人总是小气,你不要怪你云姨。”
叶世文突然抬眼,勾唇浅笑,“云姨是长辈,我应该尊重的。”
陈腔滥调,既为自己解释,又替曾慧云母子开脱。捅破天大的篓子,一屋四人,也只有自己被怀疑,被要求道歉,被勉强宽恕。
他更适合信奉基督。
“等到你以后成家立室,你就会明白我讲的了。”冯敬棠见儿子脸色缓和,“留下来吃午饭吧?娟姐已经出街买菜,今日我叫她煮你爱吃的碌鹅。”
叶世文站起身,“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要做,赶着走。”
“什么事这么重要?连陪家人吃饭都不行?”
他怎会是家人?这里连一双待客的拖鞋,一杯温热的茶水都不会为他奉上。
叶世文又不傻。
“昨晚那件事不查清楚,我没什么胃口。”
与曾慧云母子吃饭才是真的没胃口。登门已耗光耐心,还要他忍受冯世雄的骄傲和愚蠢?
明枪暗箭,早就让叶世文食不知味。
冯敬棠深知儿子隐藏的理由。薄唇边那道伤痕突然过分显眼,心头稍稍一紧,冯敬棠也站了起来。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鸡蛋,你敷了会快点好。”
“这个?”叶世文点了点自己嘴角,不甚在意,“男人老狗,有疤才有型嘛,不用麻烦了。”
他抬腿就往外走,冯敬棠连忙跟上。
眼见叶世文就差半步迈出门口,突然又转身。
“阿爸——”
冯敬棠脸色欣悦起来。他对叶世文有理所当然的权威,父命子从,使唤做事合情合理。却始终在心底存着几分亏欠,毕竟没有在身边养大。
少了点舐犊情深。
只要他肯示好,做父亲的当然会弥补。
“我找人给了封口费那些记者,你记得把钱给回我。你知道的,我一向没多少钱傍身。”
冯敬棠一愣。
眼底的光从聚拢到涣散,似热汤放凉,凝了层一触即破的薄油脂。慢慢审视叶世文脸庞,鼻梁,嘴唇,肤白发密,温和眼神。
许久之后,才听得冯敬棠说一句。
“你去找Norah,她会开支票给你。”
他根本不像他妈——叶绮媚哪有叶世文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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