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散去后,魏昭第一次在公良至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公良至面色惨白,问他是不是阿昭。
地塔当中,河神趴在船沿,新娘坐在船上。
公良至在黑气笼罩中,说愿意跟鬼召走,只要他放过他(他们)的女儿。
大河载着无数花灯将信笺送予亡者,公良至在莹莹灯火映照下,说:“魏昭是我意中人。”
公良至醉酒独卧,魏昭在晨光下吻他。(以第三人视角看来,真是个混账登徒子。)
断空真人的洞府里,陷入幻觉中的公良至跌坐在地,魏昭迟疑地扶住他。
王家村,白子祭奠上,公良至与远方初见的魔修遥遥相望。
大周河畔,魏昭时隔十年,终于再一次看到了公良至的脸。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接着魏昭看到了十年间公良至的辛苦度日,人情冷暖。再往上,他看到了玄冰渊上一朝分隔,两处心伤。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什么新鲜事物,因为七岁到十九岁之间,不客气的说,公良至所有值得回顾的时间里,都有魏昭参与。
最后,到了七岁。
魏昭看到一片白雾,他疑心这像是公良至回忆的幻境已经结束了。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周围出现公良至或公良曦,或者玄冰渊下光秃秃的白雾。与之相反,周围暗了下去。
视野没有熄灭,只是入了夜。天空一片黑暗,地面上却是熊熊火光。魏昭向下看,他的视野便落了下去,看见被焚烧的大宅,处处都是尸体。
有人在这火光中大步前行,她身上笼罩了一层碧色光华,走到哪里火焰就弱下去,像见到了天生克星。那罩子并未把火焰熄灭,只是悄然无声地从中越了过去,任由火舌继续吞噬房屋,雕梁画栋与还剩半口气的活人皆归于一抔黄土——大概是怕留下法术的痕迹吧。这位仙人到处探寻,很快找到了那个房屋。
魏昭跟着下去,看到屋子里有一对仆人打扮的男女,男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女人抓着个水瓢,都死在了大瓮旁边。仙人看着他们,低声道:“愚夫愚妇!”
不用看她的脸,魏昭就认出了陆函波。
陆真人一挥手,大瓮上的盖子就飞了出去,无形之手提溜出一个瘦小的孩子,像只被拎着后颈的兔子,无力地蹬着腿。他脸上粘着灰,皮肤显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那一双眼睛,能看出日后的风华。
那是年幼的公良至。
他的眼珠乱转,猛地凝固在旁边的三具尸体身上,喉中爆发出一声哀鸣。陆真人皱了皱眉头,把他放下来,平板地说:“你命中该拜我为师,他们执意阻拦,才会遭此劫数。随我去吧。”
公良至半点没听,他一被放下就冲向那三具尸体,拼命地摇摇这个晃晃那个,嘴里胡乱叫着“阿爹”、“阿娘”,叫着“小喜”,一个都推不醒来,显然,死人是没办法推醒的。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最终抽空力气般跌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转向旁边的仙人。
“因为我?”他呆呆地说。
“你本无尘缘,命中克亲,唯有随我上山才能化解,可惜凡人执迷不悟,误了自己性命。”陆真人斩钉截铁道,在一片火光中,唯有她一身青衣不染尘埃,好一个出尘的仙人。她说:“天命如此。”
“鬼话!”魏昭厉声道,“半个字都别信!”
公良至眨着眼睛,仿佛哪一句都没听懂。陆真人已经用光了耐心,准备抓起他就走,却见男童一把抓住旁边的陶罐,在地上摔碎了。
这里本来就是伙房一类的地方,瓶瓶罐罐不少,陆真人只当这孩子在闹脾气,并不放在眼里。这就是为什么当“闹脾气的孩子”一把抓住一瓣碎片,将锋利的边缘用力向喉咙划去时,她没来得及拦住。
魏昭冲了上去,他的手掌拦在碎片和公良至的脖子之间,然而什么都没碰到。碎片穿过他的手,划过了男童的咽喉。
血液喷溅出来,孩子下意识捂住喉咙,又发狠似的把那个口子挖开了,这股狠劲能让手上沾过血的成年人胆寒。陆真人甩开了他的手,对那个巨大的豁口直皱眉头,而后冷哼一声,抓着公良至飞了出去。
她没飞出多远,因为公良至没气了。
陆真人把公良至放到地上,手掌一翻,拿出一套金针。她另一只手拿出各种法宝与材料,撕掉了男童破破烂烂的衣服,一道真气封住他豁开的咽喉,几枚金针刺入要穴。
陆函波这是要救公良至的命吗?是,也不是。金针蘸着各式材料,开始在他背上翻飞,一道道禁制被打入男童体内。陆真人哪里是在救人,她是在锁住生机,就地炼器。
陆掌门精通炼器,何况是炼制她盼了许多年、准备了许多年的法宝捕龙印呢?真龙血脉已经六岁,她好不容易找到了经脉奇特适合炼制捕龙印的另一位材料,还刚刚好和龙脉同岁,这可不就是天命所归,要让她功德圆满嘛。
魏昭深深觉得,一口斩首太便宜陆函波了。
他看着陆函波打完一道道禁制,密密麻麻的纹路渗入公良至体内,代替血脉贯通上下。断了气的男童又开始呼吸,方才将散未散的神魂与新炼成的捕龙印相结合,天造地设,融合得十分漂亮。一切完成,陆真人甚至等不及把他带回去,就地激发了捕龙印的中枢。
这件未完成的法宝发动起来,陆函波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孩童,眸子倒影着远方还未燃尽的火光,像头对着腐肉吐出舌头的豺狼。男童的睫毛一颤,睁开了,露出眼皮下空洞的双眼。
魏昭的指甲掐进了手心,而陆真人大笑。
可真是天才的假想,非要有良才美玉、炼器大师和大气运加身才能炼出此等杰作。从此公良至是能修炼的器灵,是能兼任器灵的修士,无论是隐蔽性还是实用性上全都让人赞叹。他死而复生……
或许那个凡人孩童,还是死了。
魏昭想,他们还真是难兄难弟,一样都不是人。难怪他们说公良至适合修无情道,恐怕他能修炼有情道才是个奇迹吧。
如此一来,许多被忽略的问题都有了解答,包括公良曦如何诞生。公良至的皮囊是捕龙印,神魂是器灵,当初玄冰渊送他出去,相当于把龙珠和一部分生机投入了炼器炉——也亏得当初还在化龙途中,生发之气算不得龙气,否则直接把魏昭吸入,炼成完整版捕龙印,陆真人做梦都要笑醒。
一炉龙珠和生机,在器灵无意识的主持下,炼出了公良曦。
所以公良曦没死。
魏昭低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魏昭都不知要怎么评价他们俩神奇的人生。
要不是为了炼制捕龙印,他魏昭不会出生,公良至会一辈子当个普通仆人;但要不是作为材料被陆真人看重,魏昭不会在玄冰渊下遭遇大劫,公良至不会丧亲。
他们何其不幸身为异种,可若非龙躯皮糙肉厚,魏昭本该死在玄冰渊下;若非公良至算是半个器灵,公良曦也不会出生,哪怕出生,此时也不会幸存。
公良曦体弱多病,因为当初主持炼制的那位器灵毫无器灵自觉,全靠一腔执念,能把公良曦弄出来已经是个奇迹。公良曦被拆解开后身体与魂魄分离,没死,毕竟她是个以龙珠为凭依的器灵啊,本来身与魂就是两部分,哪天受点冲击魂魄跑出去都有可能,谁告诉你不能拆?
想到此处,魏昭忽然心中一动,依稀想到了什么。他还没想明白,周围栩栩如生的幻境淡去,仿佛扁平的幕布。噗地一声,幕布被撕了个口子,公良至从后面走了进来。
一个与他同龄的公良至,一看到他,面上便亮起了笑容。于是魏昭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向公良至走去,觉得他们已经一辈子没见了。
“我看到了《捕龙印》,很多很多版本。”公良至说,“我们分开了多久?”
“不知道,我这儿也过了很多时间。”魏昭说,“我看到了你。”
“哦,我怎么了?”公良至好奇道。
“你……”魏昭想了想,“英俊潇洒,而且跟我在一起。”
“那是当然。”公良至笑道。
他们走近了,魏昭才注意到手里捧着个球。啊,不是球,是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