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皱眉,“我哪儿记得那个去,再说了,那什么表妹就那样见过一次,后头可是一回都没见着了,说起来是男是女都不一定是真的呢,你这就要我娶她实在是荒唐极了。”
虽说自家这外甥女徐王氏真从满月宴以后都没见过一面了,徐平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可她妹妹嫁得也是体面人家,门当户对是说得过去的。再者说,为了自己儿子的平安,徐王氏自然什么都不管的。
徐王氏想起十几年前道士叮嘱不破灾就娶亲的话,硬气道:“管你表妹是男是女,是男的你也得给我娶回来。”
徐平一个脑袋两个大,同徐王氏掰扯不下去,寻了生意上的借口出门溜达去了。
城门入口,清让仰头望着城门处悬空的几个大字“青山城”。
还不等他入城,鬼魅妖异的气息就猛地从他衣摆处往上缠绕而上,凉飕飕的挠了挠他的手心。
第二章
自从记事以来,清让只下过一次山,那时候他才三岁,豆丁一个给他师父牵着摇摇晃晃到了山脚下的一处小县城,零星没有多少人口。后头的十几年里他便全都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每天修身练习法术,与这烟火气浓烈的人世仿佛差了了百年一般。
彼时清让见过的小县城虽然小,人和物也少。但除了个别游魂就不见什么妖怪,然而现下。清让站在城门口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尾巴从衣服里露出来的,眼睛泛着幽幽绿光的,青面獠牙巴在人背上的,各种各样千奇百怪,几乎数不胜数。甚至于连活死人的尸气都从土壤里泛出死的寂寥来。
城门口推车卖瓜的老瓜农摇着大蒲扇坐在树荫下面避暑,清让从他身边经过,不知怎么扬起一股凉风,让他的后背猛地轻松下去。老瓜农的视线忍不住追着前头的少年,一路进了不远处道路拐口的食铺里,却不知道自己背后摔了个鼻青脸肿的讨命鬼如何骂娘不休。
食铺里头熙熙攘攘的坐了不少人,小二将清让引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歉意道:“客官实在对不住,这儿闷热了些,一会儿外头通风的地方要是空出位置来,您再劳累挪一挪?”
清让随遇而安的将包袱桌角上挂着,毫不在意的摇摇头,“不用不用,就在这儿吧。”
他正循着菜谱一口气点了六七样东西时,门口又进来一个人,来的不是别人,巧就是前面和自己母亲闹出不快的徐平。
徐平那会儿是给徐王氏请早安去了,却给她扰得连早饭也不敢在家里吃,于是带着自己的小厮来了食铺。全店里头只有清让这边还有两个位置,因此徐平顺理应当的被请了过来。
清让抬头与徐平对上视线,两人均浅浅的点了下头,而后也没多说话。
徐平是生性不喜和犯不上交往的人说话,清让多年来也少有和外人交流的经验,是以不习惯多开口。
虽然说面子上两人都端的正,可私下思绪各自飞。
徐平余光撇着清让,心道:小崽子面嫩,做派倒是老气横秋,也不看看自己脸上软乎白净的小样。
清让的指尖点在膝头,心道:这个人身上阳气真足,捆回山上日日吸岂不美哉。
并不是清让修习了什么妖术要靠人身上的精气存活,只是清让从小就是阴寒至极的体质。阴寒到连普通鬼怪见了他都要退避三舍,用他师父的话来说,若非这么多年用道法将清让的体质压住了,说不准他年纪轻轻已经化为鬼王了。
虽然这么些年已经很习惯自己浑身透凉的体质,但乍然见着徐平这样浑身恨不得冒金光散发阳气的人,还是让清让蠢蠢欲动起来。
世间之物都是一正一反两面,师父告诉他回到青山城找到自己的家人,找到能够调和自己的那个反面便能将自己身上的禁忌解开。
跟在徐平身边的小厮叫大祥,是打五岁起就陪着徐平屁股后头长大的小厮,应该在徐平面前说什么做什么他心里妥妥都有数,此时知道徐平心里不悦,大祥开解他道:“少爷您也别把奶奶的话当真,先说她要找道士来,不说这偌大青山城,就说您走南闯北的这两年里在南地见过多少道士?这是其一。
其二、说要娶亲便更不用心焦了,这事儿就算真立刻要办,也要走三媒六聘的礼节,少说得大半年呢,中间随意想个法子不也推过去了?”
徐平喝了一口小二端上来的凉茶,“这两年道士我见过不少,没哪个不是故作玄虚骗人钱财的,也不知道我娘做什么就信了这些。”
清让将这些话听在耳朵里,视线却跟着看到隔壁桌上。
隔壁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一个人霸占了一整张桌子,上头琳琅满目的摆着食铺里的各样吃食物。换上普通人至多吃掉其中四分之一,可这中年男子却像是察觉不到饱腹感,依旧胡吃海塞个没完。
清让的视线转到中年男子脸上,发现他的面色外表如常,但是内里隐约散发着黑气。再往中年男子的躯壳里头看上一眼,他那张普通的脸上一闪而过一张深紫色的有些扭曲的消瘦脸庞,神色间贪婪可怖,要渗出血水一般盯着面前餐盘里的食物。
一只饿死鬼上了人的身。
清让的一眼仿佛让饿死鬼察觉到了什么,中年男子停下动作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不过此时清让已经收回视线,他身上的阴寒气息平时被压得严严实实,故而那饿死鬼未曾能够探明便打消了自己疑虑,继续大吃大喝起来。
饿死鬼生前往往对食物有着极其强烈的渴求,是以死后会找寻一些容易被侵入的躯体附身,操控还在人世的凡人满足自己曾经的夙愿。但是因饿而死的人执念太深,哪里是一顿两顿能够满足的。给他附身的人不出几日就会因为身体无法承受而死亡。
等中年男子吃得差不多,腆着肚子起来就走。小二上前收拾,嘴里嘟囔着抱怨:“天天吃白食,也亏得有个好兄弟。”
那中年男子徐平面熟,是城中一位做瓷器生意掌柜的兄长。平素没什么出息,逛逛青楼听听小曲儿一类的。见天儿的让自己兄弟跟在后头为他擦屁股。
他们这边饭菜上的差不多时,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位和前面中年男子有些眉目相似的男子,来不及抹头上的汗水拉着小二就要给他钱。
小二收了钱还留人说:“张掌柜,您家每日大摇大摆的进店里来,吃了就走,若是不知道的客人还全当我们铺子是做善事的呢,长久下去怎么得了?”
张掌柜苦笑说:“这两天也不知道怎么得,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家里也就能吃,家里人不让他吃就跑出来,我这一大早就光给他各处付账了。”
“这样古怪,”旁人听了插嘴道:“要我说莫非不是什么妖邪上身?”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的确是妖邪,他身上如今附着一个饿死鬼,吃得多一点儿都不奇怪。”
众人视线循着声源看去,只见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年纪顶天不过十六七的样子。
张掌柜一见清让稚嫩的脸庞,跟着旁人一起笑起来,“小郎君,如今你这般信鬼神的少了。”
清让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也不管旁人信不信,只道:“等明天他吃得就少了,神志可能回来同饿死鬼夺身,然而必定无法争夺,停下一天,后天就会加倍饮食,不停不休直到活活撑死。”
清让顿了顿,继续说:“你若是想救他,明天天黑以前找我就是了,价格好商量。”
这话不算好听,一半是吓人一半还听着像是咒人,最后来谈起买卖来。饶是张掌柜挺好的脾气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脸,并不相信清让的话,“嗨,你这小郎君,”他摆摆手转头走了。
张二爷素来离经叛道,谁也不信饿死鬼这么一说,倒是清让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徐平作为其中一个,再次将注意力转移到清让身上。
年纪看着小小的,衣服却穿的是古式,同样的款式还是徐平在他家祠堂中摆放着的先祖画像中见过的。再看清让捏包子的手,指尖白净修长像是豆腐做的,一看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样。可说出来的话句句故弄玄虚,让徐平没什么好看。
清让也不管其他人的目光,自己吃完饭菜后随即招呼小二过来收钱。
小二却是个信鬼神的,靠近了还问清让:“客官,您刚才说的可是真的,张二爷身上真有饿死鬼,您是怎么瞧见的,阴阳眼?”
清让不遮掩,“我没有阴阳眼,我这是修习道术的时候开的天眼。”
嘁,徐平喝了一口粥,心中轻嗤一声,没想到这小玩意儿倒装起道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