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转过身,见左苍狼也已经下了车驾,这里已是晋阳城郊,再往前行不远,就是豫让桥了。
她往旁边走几步,那里有一方清池,池水竟成淡淡的粉色。左苍狼蹲下来,本想捧水洗水,待水一沾手,才觉出池水冰寒入骨。她慢慢地缩回手,发现自己确实已再不如初。
“怎么了?”慕容炎走到她身后,左苍狼没有回头,只是皱眉道:“水好冷。”
慕容炎一笑,上前沃水洗脸,说:“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种温泉,大燕的开国君主慕容祈与大将军温离经过此地,见池水奔腾如沸。温离以水洗剑,从此池水转冷,水也变成了这烟粉之色。”
左苍狼说:“温氏先祖乃大燕开国功臣,想来剑上鲜血也足以染红这一池碧水了。”
慕容炎说:“你明白这个道理便是,自古以来,但凡想要成就一番盖世功业的人,怎么可能清白?别站太近,后来大燕多位名将曾在此洗剑,你的温砌也不例外。”
左苍狼转头看他,他微笑,说:“这池水只怕也染了不少戾气,你可别掉下去。”
左苍狼再度伸手,去触那一池寒水,说:“盖世功业,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借口。一个好人,无论双手沾上多少鲜血,始终会心怀慈悲。”
“慈悲?”慕容炎笑得一脸讽刺。
左苍狼慢慢伸手入池,那水是真的冷。她喃喃道:“这洗剑池,我曾经过多回,今年的水真是格外地冷。”
慕容炎将她拉开,说:“知道冷还去?”他握了她的手,说:“其实今年跟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未等她说话,他又笑,说:“只是今年我们将军娇气了。”
说完,捂着她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转头道:“回宫。”
晋阳城门下,文武百官并列两旁跪迎。慕容炎没有下车驾,一路直接回宫。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薇薇和芝彤已经等了很久了。薇薇说:“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前两天便说要回宫,我们盼得眼睛都要瞎了!”
左苍狼说:“几天不见,你这嘴可是越来越甜了。”
薇薇嘿嘿地笑,芝彤已经为她捧了手炉过来。左苍狼看看她,问:“宣儿可好?”
芝彤笑着说:“好着呢,一会儿睡醒了就给将军抱过来。”
左苍狼点点头,突然说:“一直以来,你都以奶娘的身份陪着他,委屈你了。”
芝彤面上笑意未敛,说:“将军说得哪里话,其实能够陪在三殿下身边,奴婢已经是死而无怨了。”
她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一直以来虽然以宫女身份呆在南清宫,却没有过一丝怨怼。左苍狼说:“以前我东奔西跑,也顾不上这宫里。不敢为你争什么,总担心无法护你们周全。以后,大约能好些。”
芝彤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但也看得出她情绪不高,笑着说:“早就听说将军要回来,我炖了乌鸡汤,这就为将军盛来。”
左苍狼点头,说:“去吧,多盛一些。我们也好久没有同桌吃饭了。”
御书房,慕容炎离开这许多时日,自然堆积了不少政事。他拿起折子,是姜散宜递上来的。言语之间,还是口口声声称袁戏等人居心叵测,劝慕容炎不要姑息。
并且后面还附上了应和袁戏的名单,他越看脸色越阴沉。确实,温砌旧部在军中的势力,已经盘根错节。他上位以来,虽然一直打压,然而看看这份名单,显然成效尚微。
可是这次的事,温砌遗信,到底是真是假?他虽然认定温砌会留书信给左苍狼,但是终究也只是猜测。左苍狼滴水不漏,他一时之间也只是疑心大作,难辨真假了。
正思索间,外面小安子禀道:“陛下,左将军求见。”
慕容炎看了一眼奏折,只当她又是为了什么政事而来,不免不悦:“什么事?”
小安子说:“回陛下,将军送了汤过来,说陛下若是忙着,就放在外间了。”
慕容炎这才略缓了神色,说:“让她进来。”
左苍狼走进来,倒是真的端着汤,说:“在驿馆的时候,想要见陛下一面何其容易。一回宫里,过来送一回汤还要惹得陛下不悦,真是不如在外。”
慕容炎合上奏折,说:“谁让你平时不烧香,今儿个过来抱佛脚,孤当然要疑心你另有所图了。”
左苍狼把汤放在他面前,慕容炎好奇:“你做的?”
左苍狼用小碗为他盛出来,说:“芝彤做的。若是我亲自下厨,陛下倒是敢喝啊。”
慕容炎也笑了,说:“芝彤?”突然想起是谁,说:“她在你宫里,可还安份?”
左苍狼舀了汤去喂他,说:“有什么安不安份的,奶娘而已。不过手脚倒还勤快,性子也好。若不是她在,三殿下还不把我脑仁吵炸了。”
慕容炎失笑,说:“说起来,孤也好几日没有见过宣儿了。”
左苍狼又喂了他一口,说:“那陛下晚间来啊。”
这是……邀约的意思吗?慕容炎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心里不由便有几分温软,轻声说:“嗯。”
☆、第 122 章 百战
御书房,姜散宜等不到慕容炎的批复,再度见驾,说:“陛下,袁戏等人在军中势力如此庞大,陛下却视而不见。恕臣下直言,袁戏这样的人……”
话未说完,慕容炎直视他,说:“袁戏麾下的将领、兵士,都是当年跟随温砌的百战之师。袁戏虽然是个武夫,但是大燕第一勇将的头衔也不是白来的。如果真的硬战,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西靖贼心不死,一旦我们内乱,必给他们可趁之机。你以为,孤不知道袁戏等人乃是心腹大患吗?”
姜散宜心中微凛,随后又是一喜。果然,慕容炎对袁戏等人的戒心从未消除,他说:“陛下,大燕这根毒刺,拔除会痛,不拔却是随时会毒发。”
慕容炎冷笑,说:“孤自有主意,你不要多话了。”
姜散宜低头,慕容炎突然又说:“姜散宜。”姜散宜一颤,慕容炎说:“你一心要孤拔除温氏旧部,是为的什么,孤非常清楚。但你也要明白,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任何人的根系一旦伸得太长,都不会有好下场。”
姜散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陛下,姜家与温氏不同。若有朝一日,陛下要取微臣这颗项上人头,微臣只有引颈受戮,绝不敢生出异心。可是温氏不同啊。”
慕容炎心中一沉,复又转过头去。姜散宜说:“微臣拼命死谏,只是怕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开端,而不是了结。”
慕容炎低下头,说:“孤想静一静,退下吧。”
姜散宜还在等慕容炎的决策,但是当天夜里,慕容炎居然去了一趟临华殿,那是姜碧瑶的宫室。宫里诸人都颇为意外,姜散宜长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书房里的话,慕容炎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南清宫里,薇薇气极:“什么嘛,那个姜碧瑶可是欺君啊!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去了个封号,现在才多久,就又宿到她宫里了。”
左苍狼看着慕容宣,他在铺得厚厚的垫子上走来走去,想抢芝彤手里的铃铛。她说:“姜碧瑶也是他的宫妃,他宿在那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薇薇说:“可是将军,您不是说让我们备下饭菜,还特地挑了陛下爱吃的……”
左苍狼说:“他不来咱们就吃吧,横竖不浪费。”
薇薇说:“可是……”
左苍狼说:“大约下午,姜大人又去面过圣吧?我们的陛下……算了,吃饭吧。”
次日,姜碧瑶又恢复了位份,仍是贤妃。
她恢复位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栖凤宫,好好地羞辱了一通姜碧兰。姜碧兰知道自己现在在慕容炎面前,已经没有任何说话的余地,别无办法,只得生受。
班扬几次提出想要搬迁宫室,慕容炎倒是准了,让她去了彩月阁。
没过几天,慕容炎再度修书,将袁戏等人与周信调防。袁戏等人镇守玉喉关,周信转调平度关。随后,慕容炎修书西靖,再结盟好。西靖皇帝简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一时之间,也奈何他不得。
如今打不能打,而且西靖和大燕停战,对双方各自都有好处。西靖在对燕作战失利后,却未放弃对其他国家的进攻。如今慕容炎来修好,想必也是动了其他心思。
他虽然不得不结盟,但对上次慕容炎的存心羞辱还是耿耿于怀。这次倒是没亲身来——再也不想见这个燕王了。但他也没安着什么好心,送了一个名叫罗沙的美女过来,口口声声称此女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要求慕容炎纳为妃嫔,否则便是毫无诚意。
大燕群臣都愤怒异常:“这个简炀,口口声声说罗沙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可他今年不过二十九,这个美人却有十七岁。难道他十二岁便有了女儿吗?”
而大燕在西靖的探子更是传回消息,称这罗沙只是西靖的一个妓女。诸臣皆是拍案而起,只有慕容炎闻言,倒是神色没变,只是说:“一个女子,何必计较太多。”
随后提笔回了一封书信给简炀,称想不到陛下治下就连公主们也能各自谋生,难怪西靖河清海晏。今日品尝罗沙公主,觉得色艺双绝。若有空,定亲临西靖,试试其他公主们的技艺。
简炀气得差点当场撕毁了盟约。 然而好在双方各有所图,一口老血终究还是忍住了。慕容炎封这罗沙为淑妃。
盟约达成后不久,慕容炎令袁戏等人进攻玉喉关的伊庐山、僚城等地,清理频频骚扰边境的外族。
屠何人素来凶悍,而且无终、孤竹已经是前车之鉴,他们岂能不拼命?袁戏、诸葛锦、郑褚等人率领四万余人,在伊庐山一带与外族缠斗。左苍狼最开始有些担心,但是慕容炎任命达奚琴负责军备,便是袁戏也都放下心来。
周信带兵前往宿邺城时,前来向慕容炎辞行。慕容炎说:“袁戏他们,已经去往玉喉关了?”
周信禀道:“已经到了,军备什么的,已经全部清点交接。沈玉城也已经到了马邑城,正领着将士们熟悉地形。”
慕容炎说:“除了沈玉城等人,你手上有多少兵马?”
周信不解,慕容炎说:“如实回禀。”
周信说:“末将命沈玉城带六万人先行,现在手上约有三万余。”
慕容炎点头,说:“袁戏等人刚刚到伊庐山,伊庐山地势复杂,他们没那么快适应。”
周信说:“末将留了几个心腹,带领袁将军他们,先熟悉地形。将军们都是久经战场的,只要有一两个月,一定足以抗击屠何。陛下可以放心。”
慕容炎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他,轻声说:“不。”
周信顿住,慕容炎说:“孤要你悄悄返回玉喉关,趁着袁戏等人上山,围困伊庐山。”
周信的神情慢慢凝固,慕容炎说:“上次宿邺城,他们对地势了若指掌。再加之阿左在,袁戏等人又骁勇,你们难有胜算。现在,他们久居边城沙漠,对玉喉关的气候、山势俱都陌生。一时之间绝不是屠何部的对手。到时候你们在其后,他们腹背受敌,天时地利人和……”
周信终于悚然:“陛下,这样一来,可是置袁将军他们于死地啊!”
慕容炎慢慢将墨锭碾碎在方砚之中,寸寸成灰,他说:“一个不留。”
周信说:“可是……陛下……”
慕容炎说:“怎么?连你也要抗旨吗?”
周信跪下,说:“末将不敢。末将一切都是陛下所赐,绝不敢忘本。可是陛下,末将只是觉得……”
慕容炎说:“不要让孤说第二次。”
周信抬起头,在他登基之后,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明白,慕容炎说的是真的。他要将袁戏等温氏旧部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而上次宿邺城,他罢兵,只是缓兵之计!
这一刻,冷汗一层一层,湿透了他的衣衫。他说:“末将……末将遵命。”
半个月之后,袁戏等人在伊庐山上和屠何交战。伊庐山地势险峻,屠何人大多靠游猎为生,若是钻进山林,却是极难寻找。再加之他们又擅长布陷井,袁戏等人追得十分吃力。
正月初正是凛冬,玉喉关也是极寒。袁戏一边追一边骂娘:“这群耗子,胆子这么小,花样却很多。”
身后诸葛锦却面有忧色,说:“如今大雪封山,陛下却偏偏让我们在这时候追杀屠何部人。真是让人不放心。”
袁戏说:“不放心又如何,难道还要再抗命一次吗?”
诸葛锦说:“也是,如今西边无战事,这些屠何人扰我边境已久,能铲除倒也不错。”
正在此时,山下探子来报:“袁将军,周太尉带军前来,已到山下。”
袁戏说:“周信?他不是去往宿邺了吗?为何突然返回?带了多少人马?”
探子报道:“约摸三万人,周太尉说陛下担心将军们不熟伊庐山地形,特来相助。”
袁戏说:“也好,这伊庐山屁也没有一个。早点将屠何人赶出去,大家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元宵节。兄弟们,援军已到,随我追杀屠何人!”
诸兵士高声应:“是!”
四万余兵士没了顾忌,深入山林。周信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身边副将说:“太尉?”
周信咬牙,问:“陷井都布好了吗?”
副将答:“回太尉,已经好了。”
周信举起右手,复又慢慢放下。许久之后,他咬紧牙,说:“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