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淑咬着唇,良久说:“我明白了,公公是要让她成为温砌正妻,是吗?”
温行野咬牙:“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代表温氏。以轩和以戎,才真正有人照管。而她的性情,不会如慕容炎一般歹毒无常。秋淑,我已是个废人,又老了。老而不死之人,有心无力,挡不住风雨。”
秋淑跪倒在地,眼泪一直流,但是她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字句清晰:“我愿意……让出正妻之位……只要以轩和以戎平安无事……”泣不成声。
温行野的目光避开她,看向窗外,竖毅如铁的人,目中也现了泪光。
第二天,朝堂之上,慕容炎与薜成景、甘孝儒拟定了对温氏一门的封赏,说:“温帅战功赫赫,不幸阵亡,孤哀悲莫罄。温氏忠烈,现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
他话未落,温行野突然出声,道:“陛下,老臣有一言。”慕容炎点头,示意他说。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平定心绪,徐徐道:“砌儿在世时,对爱妾左氏宠爱有加。多次有意扶温左氏为平妻。只是人祸突然,未及禀明陛下。如今砌儿已逝,正妻余氏下堂求去。砌儿大愿难竞,然这点心意,老臣希望能替他完成。”
左苍狼一惊,骤然明白温行野的意思,她说:“我……”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慕容炎一字一顿,说:“既是温帅遗志,理当遵从。”
温行野说:“臣已老朽,不堪大用。这辈子食君之禄,不能再忠君之事。儿媳温左氏,略通兵法,请陛下将对砌儿的封赏,给予尚能为国效力之人。也算温家继续为国尽忠。”
慕容炎顿时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扫视朝臣,轻声说:“准奏。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一万。温氏长媳左苍狼,骁勇擅战、功军卓著,令其暂接卫将军旧部,任骠骑将军。”
此诏一出,众皆哗然。都御史薄正书奏道:“陛下,温将军忠烈可感天地,温氏一门确实应该嘉奖。但是温夫人毕竟年幼,只怕难当此重任……”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惊觉不对。左右一顾,见一向刚烈正直的贤相薜成景默不作声,而一向奸滑老辣的奸相甘孝儒也低着头,顿时有些失措……我哪错了?
甘孝儒终于上前,奏道:“臣以为,英雄出少年。项橐七岁可为孔子师,温夫人智计过人,武艺谋略出众,与军中诸将又熟悉。当然能主持军务。”
薄正书求助般看了一眼左相薜成景,薜成景无动于衷,默认。下朝后,薄正书追着薜成景,等到四下无人,方问:“薜相,陛下任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为骠骑将军!方才朝上,您为何不谏呐?!”
薜成景低声说:“一,因为她是陛下的人,陛下信任她。二,因为陛下要用此证明,他没有大清洗的意思。以安其他燕王党、废太子党、温砌旧部……甚至我们的心。三,温将军的旧部更愿意使用这个人,从情感上,这个人是温将军的夫人。从能力上,这个人在军中屡建奇功。从利益上,她不会残害温砌旧部,扶持自己的势力。因为温砌的旧部,就是她的势力。”
薄正书哑然。
次日,温夫人余秋淑下堂,在云水阉出家为尼,法号铉寂。左苍狼在南清宫,有宫女侍候她梳妆。她坐在铜镜前,看里面模糊的脸。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左苍狼正要起身,他示意她坐好,站在她身后,同样看向铜镜中的她。
那昏黄的镜中,忽然就人影成双。左苍狼说:“主上,我……”
慕容炎说:“温帅死后,旧部亲眷一直不安。如今你嫁给他,一则能安人心,二则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三军。万众归心,很好啊。整个大燕,从前或以后,除了你,再不会有人能在十七岁到达这种高度。”
左苍狼与他对视,慕容炎式的笑容,温和从容。她眼眶微红,慕容炎不语。
就别那提那些……会让我为难的要求了吧,在我身边,用眼泪解决问题的女人,只有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就太多了。
左苍狼收回目光,跟着微笑:“是的,我……我也觉得……很好。”
自宫中出嫁,凤冠霞帔,与温砌的灵位拜天地。慕容炎亲自主婚,文武百官皆有列席。
左苍狼一身嫁衣,鲜红的盖头挡住了视线,她只看见摇摇欲坠的东珠。喜婆搀着她,突然有人轻声说:“我送送她。”
那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似乎能吸人魂魄。粗粝却整洁的手托起她的手,扶着她缓步出门。她缓缓跟上,掌中温热撕心。
鞭炮齐鸣,却没有人道恭喜。毕竟谁也没办法和一个牌位早生贵子。
进到堂中,慕容炎的手缓缓松开,寒冷趁虚而入。她与牌位拜天地,被喜婆牵引着送入洞房的时候,她蓦然回首。
醉不成欢惨将别,却终究只是一个人的离别。
☆、第章 家主
当天夜里,温府贺客渐渐散去,左苍狼揭去红盖头,有下人上来服侍,她将人都遣了下去。
外面渐渐恢复了宁静,她望着窗外出神,一个人渡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少女没有幻想过自己凤冠霞帔,牵着爱郎的手,饮尽交杯酒?
可命运百转千折,人人身不由己,谁又曾猜中过结局?她一人独酌,月照金樽里。 第二天,早早便有下人前来,侍候左苍狼梳洗更衣,她须得入宫早朝。本来新婚可以休沐,但是她跟一块牌位拜堂,有什么好休息的?
左苍狼穿好朝服出来,却见厅中,温行野夫妇和温以轩、温以戎等带着下人,正衣冠整齐等候。左苍狼一怔,问:“这是干什么?”
温行野说:“你与砌儿虽是无奈成婚,但如今却已是我温家的人。温家无人主事,你是家主,本应让后辈仆从先与你见礼。但你要早朝,便等你回来吧。”
左苍狼点头,说:“我先走了。”
温行野慢慢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出府门。左苍狼有点不自在,说:“我现在名义上好歹也是你的儿媳,后生晚辈,哪能让你相送。”
温行野的嗓门居然小了很多,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现在,你是温家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左苍狼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滑台老家的温老爷子,多么趾高气扬的人。温家内外,他想骂谁就骂谁,看谁不顺眼一脚就过来了。温砌生时,朝中达官显贵,谁不礼让三分?
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你是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低声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下人牵了马过来,她翻身上马,中途回头,只见温行野拄着杖仍然站在温府飘摇的灯笼下。寒风抚过他,吹白了头发。
等入了宫,早朝又是一场争执不休。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格局分明,薜成景一党多是老臣,个个德高望重,深得士子拥护。他们赞成迎回慕容渊,还政于他,慕容炎可退为太子,待他百年之后,再登大位。至于废除王后李氏,罢黜太子慕容若,他们如今已没什么意见,很明显,这已是定局。
甘孝儒一党也多儒生,但是无论威望还是根系都比薜成景一党薄弱。这一派系在慕容渊当政时并不受重用,如今因为慕容炎的提拔而升迁如意,可谓如鱼得水。但其中不乏趋利避害之人,他们一力支持慕容炎,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军中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温砌旧部,虽然被招降,但对慕容渊并无恶感。因着温砌一直以来的忠义,反而趋向于薜成景一帮老臣。
另一部分是当时慕容炎招募的起义军,这部分人之前多为百姓,多年穷困,深知疾苦。慕容炎登基之后,拒绝向西靖纳贡,减免赋税、惩治贪官、推行新政,他们更拥戴慕容炎。
但是这两派又经由左苍狼这道桥梁巧妙融合,互相之间目前并不排斥。
如今早朝争执的要点,主要就是薜成景等老臣对先前慕容炎数次向慕容渊用兵极为不满。薜成景说:“陛下,纵然燕王有不是之处,咱们身为臣子的,也当尽力劝谏,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如今燕王已被逼至方城这样地狭人稀之地,陛下身为人子,难道就忍心看生身之父流离于荒野小城,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饱受战争之苦吗?”
慕容炎说:“在此之前,孤曾数次遣使劝说父王。可他执意维护废太子与李氏,不肯回朝。今日薜相旧事重提,可有良策?”
薜成景似乎早有打算,说:“回禀陛下,前番几次,陛下遣使调兵,恐燕王并不知陛下诚意。陛下一直对温帅颇为信任,微臣斗胆,请陛下派出一人带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
慕容炎脸色阴沉,许久问:“谁?”
薜成景说:“定国公温行野。”
诸人都是面色一变,温行野表面上归顺慕容炎,但实际上,他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清楚。而且此人若不是早年战伤,其成就不会在温砌之下。若由他率领温砌旧部,若真是降了慕容渊,只怕又是没完没了的战争。
慕容炎说:“定国公虽然是极佳的人选,但是他毕竟年势已高,腿脚又不便……只怕难以成行吧?”言语之间,已有不悦之意。
薜成景下拜道:“回陛下,微臣与定国公也是旧交,此人心性坚毅,能为温帅后事从滑台千里迢迢赶到晋阳。当然也能从晋阳去往方城迎接陛下。若陛下担心他有异议,微臣愿亲自登门,劝说老友为大燕再辛劳一趟。”
慕容炎沉吟不语,薜成景跪拜不起。许久,他终于说:“如今外邦虎视眈眈,大燕兵力吃紧,孤王再考虑一下,明日再议。”
薜成景却说:“如此一来,陛下是恩准了?微臣不才,愿今日便去温府,说服定国公亲往!”
慕容炎闻言,嘴角竟然露了一丝微笑。他唇薄,一丝笑容勾在唇边,说不出的戏谑与阴狠:“准奏。”
退朝之后,他将左苍狼单独叫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干涉此事,尽力让温行野前往方城。”左苍狼怔住。
等她回到温府,薜成景居然已经在此了。显然为了比她早一步来到温府,薜成景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地而来。
都卸史薄正书同他一道,温行野在正厅奉茶待客。薄正书显得忧心忡忡:“薜相,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神色已极为不悦,您仍坚持己见,就不怕惹怒他吗?”
薜成景说:“我如何不知道,这些言语会激怒他。但是今上野心勃勃,越是拖延等待,我们的势力就会越弱。如果不趁早提出,只怕到最后,我们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看了一眼温行野,说:“温老弟,您也是陛下的老臣,虽然战伤隐退,但是陛下可曾有过半分薄待于你吗?如今朝中新人倍出,只剩下我们几个老东西能够为陛下说上几句话了。今日我来,也是请求老弟,答应前往方城,迎回陛下。”
温行野说:“薜兄忠义,温某素来知晓。可是如果温某身无职权,而且今上之令,是要求燕王诛杀王后,罢黜太子,方能迎回。燕王他……会同意吗?”
薜成景也沉默了,左苍狼从外间走进来,三个人看见他,更加沉默。她倒是施了个礼,在温行野下首坐下,说:“薜相、薄大人倒是来得早。”
薜成景说:“本来同时下朝,只是陛下留左将军说了几句私话,我等自然早到了。”
在他们眼里,左苍狼始终是慕容炎的人。不可同事。
左苍狼仿佛不知道自己打扰了他们的商谈一样,稳坐不动。薜成景和薄正书坐了一阵,没办法,只得起身告辞。左苍狼出门相送,转过身,看见温行野站在她身后。
温行野说:“他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左苍狼说:“还记得在滑台温府,我们玩了很多次纸上谈兵。”
温行野怔住,左苍狼说:“现在,我们再玩一次吧。”
温行野苦笑,问:“怎么玩?”
左苍狼说:“你会答应薜相,带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但是其实你也知道,燕王刚愎自用,不会答应陛下的任何要求。你陷在中间,要么降了燕王,要么返回晋阳。你不敢降燕王,因为以戎和以轩还在晋阳。你也不能回晋阳,因为你与燕王交涉密谈,陛下将永远对你存疑。”
温行野转过头,看见温夫人站在中庭,他说:“所以呢?”
左苍狼说:“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做吗?”
温行野盯着她,左苍狼说:“如今温帅的旧部你可全部认得?就算认得,他们又是否每个人都忠诚依旧?你可以带兵前往方城,他只需要在其中安排一个人,无论是刺杀还是下毒,只要确保你进入方城之后会死,便可将你的死因完全推诿给燕王。
燕王本就烹杀过陛下遣去的使者,没有人会怀疑你的死因。而袁戏等将领,也将对燕王彻底失望。如此一来,陛下将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向方城用兵。”
温行野浑身僵冷,说:“你很了解他。”左苍狼没说话,温行野说:“为什么你要提醒我?你不是他的人吗?”
左苍狼说:“温家人的血,不应该撒在燕国自己的土地上。”
温行野怔住。
当天夜里,薜成景再度来访,温行野卧病在床,以重病为由,拒绝了前往方城。
薜成景不解:“温老弟可是顾虑今上吗?”温行野说:“薜相,我是真的重病在身,不能成行了。还请薜相另择人选吧。”
薜成景站起身来,眼睛里一层混浊的亮光:“燕王失势不过区区一年,尔等旧臣,恩义已忘。”
他转身就走,温行野说:“薜相,温氏几代男儿血战沙场,如今府中只剩下两个垂髻稚童。我长子温裕战死沙场时年不过十七,次子温砌死在平度关。我在战场失去了一条腿。我温氏一门,生死可轻,唯义重如山。”
他字字染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薜成景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他面上激愤之色淡去,只剩无奈与悲哀。
第二天,袁戏等人过来找左苍狼喝酒。自从左苍狼策反许琅之后,大家再未聚过。
可如今情势又已不同,几个人倒也没什么嫌隙。只是谈到温砌的死,仍旧唏嘘不已。袁戏说:“想想当初,你也够损,你说你怎么能就把许琅给哄得信以为真了!要是当时我在……”
左苍狼颇有玄机地看了他一眼,说:“当时你率军攻打小蓟城,是什么原因突然撤兵来着?”
袁戏突然想起当初是看见城楼上有人假扮左苍狼,顿时抗议:“我那是中了奸计!我以为你们早有准备……”
左苍狼不跟他争,说:“好吧好吧,大智若愚,来来,敬大燕第一猛将。”
诸葛锦等人一边笑一边举杯,袁戏哼哼,然后发现她拿的是自己的酒,赶紧抢下来:“别别,方才出府的时候,贵府的下人就说了你腿伤未痊愈,不能喝酒。”
左苍狼狡诘地眨眨眼睛:“待会儿我们可以找个澡堂子泡泡。”
袁戏看着左苍狼,想象她泡在澡堂子里的样子,突然闹了个大红脸。
左苍狼凑近看他:“老袁?老袁?”
袁戏回魂,猛然后仰,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地上:“呃啊,没事没事。”
左苍狼目带探究地打量他,问:“老袁,你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袁戏顿时把舌头咬了,一边跳一边骂:“我年纪都能当你爹了,何况我把温将军当作师长!你开这种玩笑!你、你!!”
左苍狼笑:“喔,不用紧张。我没看上你,只是看你刚才那种眼光,我还以为你在意淫我呢。”
袁戏心里尖叫,妈的你眼睛和嘴巴都抹了毒啊!别过脸,再也不接茬。诸葛锦等人看着二人斗嘴,知道他们闹惯了的,只是笑也不说话。
街外车水马龙,左苍狼半倚着窗口,看见温老爷子举着鸟笼经过,忙又缩回头。嗯,让他看见自己在这里跟几个男人喝酒,好像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