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
季宏深吸口气,一字一顿的道:“圣上说,赐婚这件事上您受委屈了,但终有一日他会给您一个交代,定不教您今日的牺牲白费!”
其实季宏这话也是在赌的,赌皇上与王爷从小到大的情谊在他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比分,他能不能为了兄长牺牲自己一次。
魏延曦看他神情诚挚,不似作伪,心中权衡一番后最终还是选择信皇兄这一回。他面上寒意不减,冷冷的看着季宏道:“好,这可是你说的,本王就等着皇兄的交代。”
说罢,他一拂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崇明殿。
季宏看那抹挺拔的墨色背影逐渐远去,终于松了口气。他摸索着地面站起身,掸了掸衣摆的灰,闪身进了崇明殿的偏殿。
偏殿里,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负手背立于窗前。听见脚步声,他缓缓回头,露出一张与魏延曦有七分相似却明显少了些戾气的脸来。
季宏跪倒在他身前,恭敬道:“陛下,王爷已经走了。”
魏承天点了点头,“嗯,辛苦你了。”
“能为陛下分忧,是老奴的荣幸。只是陛下,容老奴多嘴问一句,您说要给王爷一个交代,可……”
“你是不是想问,朕都已经下旨逼他娶妻了,还有什么交代可说?”季宏话没说完,魏承天便打断道。
“不,老奴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魏承天摆了摆手,目光透过窗外看向遥远的天边。
“延曦是朕唯一的弟弟,朕自然不会亏待他。只是这盘棋没他便下不下去了,朕不得已才利用了他一次,日后自会补偿他。”
“所以陛下这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季宏问的隐蔽,但魏承天却明白他的意思。
瞥了眼跪在脚边的人,魏承天冷声道:“孤注一掷?不,朕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盘棋早在她踏上后位那日起便开始下了,她有胆子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谋害皇嗣,诬陷忠良,真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么?当初她在凤来宫前把淑冉杖毙时就该想到,这些账,总有算清的那一日。”
淑冉,已故淑妃的闺名,自她获罪杖毙后魏承天便再未唤过。如今乍然提起,魏承天的声音里竟带了丝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掉那个温婉清秀的江南女子。那时在她的钟灵殿,他作画,她研墨,每每两人视线相交时她就会害羞的红了脸,偏过眼去,闹脾气似的不肯再看他。
那曾是他一生中最安逸快乐的时光,而她也曾是他想用一生来守护陪伴的女人啊……
魏承天的变化季宏看在眼里,当年皇上看似最宠皇后,但又有谁知,其实淑妃娘娘才是他真正摆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只因淑妃娘娘性软,皇上为了保护她才特地将心机深沉的锦昭仪捧到明面上来。本以为这样能让她远离后宫纷争,谁知到最后反倒害了她的命。
魏承天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里头已经没有了任何情绪。谁言帝王无情,只可惜这样的情总要排在帝位之后罢了。他是一个皇帝,其次,才是她的夫君。
他墨黑的双瞳里就像隐藏着一个无尽的深渊,其中囊括了天,囊括了地,囊括了天下苍生,囊括了世间百态。
这就是帝王的眼。
九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九日里,京都的舆论热潮就没断过。大到酒楼饭庄,小到街边窄巷,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必然会听到有关雍王婚事的话题。
只是比起兴奋的民众,两位当局者却沉默的出奇。眼看着吉日将近,国公府和雍王府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送礼的,没有恭贺的,就连两府的下人都每天该干嘛就干嘛,面色如常,一点喜庆的氛围都看不出。
国公府里,齐遥清天天把自己关在清水苑里,看看书、赏赏花打发时间,也不去前院走动,看上去对自己的婚事毫不关心。
倒是难为了齐萧肃和赵氏,一个总担心儿子会再过来闹,届时自己不好收场,一个则暗自气恼齐遥清怎么突然成了缩头乌龟,害自己准备好的一肚子酸话损招都没处使。
反观雍王府,虽然也同国公府一样沉默,可雍王殿下却远没有齐遥清那么淡定洒脱。整座王府的下人最近都提心吊胆的,就怕触了王爷的霉头。
因着常年在外带兵打仗的缘故,王爷的威仪自是不必说。再加上他一向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更衬得整个人冷峻沉稳,仅看着便让人肃然起敬。
这本来也没什么,毕竟王爷一向如此,王府众人吃冷炮仗也吃习惯了。关键要命的是对于这次赐婚王爷好像很不满,终日绷着张脸,目光凌厉,连句话也不肯多说,那眼神冷的好像只要瞟一眼都能冻死一个人似的。
于是这就变相导致了整个雍王府除了王爷的贴身护卫梁威以外,其余人都自动与王爷保持三尺距离,能不碰面就不碰面,谁不想多活两年呢。
可是日子总是要过的,亲也总是要成的,不管雍王殿下对这门亲事有多不满意,他总归还是逃不过的。于是,眼看着婚期将至,王府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开始思考该为大婚准备些什么,只是碍于王爷周身长期环绕的低气压,谁都不敢冒然开口罢了。
但矮子里头总得拔个将军,鸡群里面总得挑只仙鹤吧?这不,第一只出头鸟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举出来了。
“那什么……王爷,您明日便要大婚了,这王府……好歹要稍稍装饰一番吧……”
终于,在雍王大婚前一天,梁威受不住一众下人的催促怂恿,趁着雍王练字的时候试探的跟他提起大婚事宜来。
“嗯?”雍王殿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哼了一声,也不回头看他,只是那张原本就冷峻的脸好像变得更冷了。
梁威被他那声冷哼吓的浑身一颤,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恨不得立马遁地逃离。可毕竟大婚这事迫在眉睫,他又背负着整个王府的殷切期盼,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您……明日大婚,再怎么说这也是关乎皇家颜面的事,太敷衍……总归是不好的。皇上赐婚,兹事体大,王爷您多少也应该顾忌些皇上的面子,不能太一意……孤……行……吧……”
“……”
梁威刚把最后一个字说完便感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自己就像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艘小破船,瞬间便被主子扬起的狂风巨浪给掀翻了。
雍王人未动,头也没回,可单单这种沉默就已经让梁威觉得呼吸困难了。他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表情,闭上眼,心说自己怎么真就一时心软答应帮那群家伙问主子的意见呢,看如今这架势他恐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谁知……
“嗯,你看着办吧。”
冷气骤然消失,雍王殿下轻飘飘的哼了一句,丢下手中的毛笔,直接越过梁威出了书房门。
只留下梁威错愕的睁开眼,望着主子负手离去的背影默默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怔愣半晌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便逃过了一劫。
目光移至放在桌上的砚台、毛笔,以及压在下头的宣纸,只见上头龙飞凤舞的书写着一句词: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
词还没来得及写完,但王爷此刻的心思梁威却是再清楚不过。
只因那句没写完的话——
望美人兮天一方。
☆、第8章 寒酸出嫁(一)
阳光明烈,天气炎热的好像下一刻地面就要烧起来一样。
不过盛夏的暑气并不能阻挡人们出门的步伐。这不,一大早,京都的主道两边就已经站满了人,人群间交谈声不断,皆望眼欲穿的盯着雍王府的方向,只等着待会儿迎亲的队伍能从自己跟前走过,好近距离观一观雍王殿下的威仪。
辰时刚过,便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好不热闹。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很快便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里,为首十六人吹奏乐器,后面高头大马上跨坐着今日的新郎,然后是八抬喜轿,再后头则跟着望也忘不尽的护亲仪仗。
整个队伍的人无一不身着红衣,就连马脖子上都特意拴了朵大红花。除了……
“哎,怪了,王爷怎么没穿喜服呀?”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兴奋的人们这才发现,唯一骑坐在马上的主角今天竟然穿了一身黑色常服,只在胸前系了朵红花!
“王爷是不是出门太急,忘了换喜服?”有人接口道。
“可这不应该啊,成亲不穿喜服那还能算成亲吗!依我看,王爷这是故意的呢!”
“哦?此话怎讲?”
“你想啊,王爷常年在外征战,那威仪气概岂是一般人能比的?黑色穿在王爷身上再合适不过,刚好能将王爷的将领风范表现得淋漓尽致!再说了,天家娶亲能跟咱们寻常百姓一样么,你瞧瞧历来太子大婚,哪次穿了寻常的喜服?不都是直接在太子常服外头罩一件红绡了事的?”
“呃,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可王爷也没罩红绡啊……”
“这……这不是戴了大红花嘛,权当红绡了嘛!”
就这样,大家七嘴八舌,把各种理由都猜了个遍。可反观马上高坐着的黑衣王爷,那脸绷的就跟寒冰一样,看不出一点成亲的喜悦。
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梁威尴尬的垂下了头。早上出门前他捧着一套喜服在王爷面前晃了半天,可王爷一点要换上的意思都没有,反倒狠狠的剐了他一眼,吓的他赶紧丢了喜服,连劝说的话都讲不出口了。
“唉……”梁威仰脸四十五度角,对着天空长长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心力交瘁——王爷一上来就给王妃一个下马威真的好么……
城东盛国公府。
“哎哟喂,我的二少爷哪,您可不能这样,您这样叫老身如何去跟国公爷交代哟……”
朱耀紫还没踏进清水苑便听到喜婆哭天抢地的喊声。
“我本是男子,学女子出嫁已是极其屈辱的事,怎么,如今不止盖盖头,你们还要再拿套女子的嫁衣来寒碜我么!”
齐遥清的声音压抑而低沉,语气之冷厉连朱耀紫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喜婆一听这话,声音登时也冷了下来:“哎呀,二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出嫁怎么就是屈辱的事了呢!要知道能嫁给雍王那可是天大的荣耀,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朱耀紫一走进内室便看到齐遥清直挺挺的坐在床边,冷了张脸,身上穿着一件平日里常穿的浅蓝色布衫,朴素而低调。再看床侧,一边站着满脸焦急的梦寒梦琪,另一边则是个叉着腰满脸不耐烦的喜婆。
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整套华美的喜服,还有做工精巧的头饰和盖头,相当华美。虽然……都是女式的罢了。
“二少爷,老身我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了,穿不穿嫁衣虽是您自个儿的事,可好歹关系到咱们国公府的脸面啊!您是从国公府走出去的人,一言一行可都代表着整个国公府甚至皇后娘娘。娘娘仁慈,好不容易为您求来圣上的恩典,您如今这般作践娘娘的美意,对得起娘娘的一片苦心么!”喜婆不依不饶的说道。
齐遥清冷冷瞥了喜婆一眼,心知她是铁了心要拿皇后来压他的。不过这件事就算皇帝下旨也没用,他齐遥清这辈子绝不穿女子的喜服!
“你也不用拿皇后来压我,总之今日这嫁衣我是决不会穿的,你就算去前院请父亲来也是一样。”齐遥清面若冰霜的说完这句便站起身,也不管喜婆有什么反应,径直朝外走去。
“哎,小清,等等!”朱耀紫见状连忙跑上前拦住了他。
“怎么,连你也要来劝我穿嫁衣?”
齐遥清此时的面色依旧不怎么好看,朱耀紫觉得几日不见他竟清减了不少,连带着脸也变得瘦削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朱耀紫赶忙摆手,他刚刚匆匆瞥了眼桌上放着的喜服,宽袖敞襟的绣花外袍,内里是娟衫和罗裙,分明是最传统的女子嫁衣。也不怪齐遥清拒绝,他们拿这么件衣服给齐遥清分明就是在羞辱他。
“那你想说什么?”齐遥清闻言脸色稍霁,语气却还是冷冰冰的。
“嗯……朱耀紫皱眉想了想:“那种女子的嫁衣不穿也罢,我来的时候听外头人说雍王也没穿喜服,只穿了一件黑色常服,配朵红花,所以你如今这样子也算不得多失礼,要真有事也是他先顶着,不碍事的。”
朱耀紫特意说了雍王也没穿喜服这件事,指望着齐遥清听完会好受一些。谁知齐遥清挑了挑眉,失笑道:“呵,真有意思,都不愿穿喜服,可心境却是不一样的。我不穿是因为那是女子的嫁衣,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折辱了身份。可他却不然,想来这门亲事他也一直都是不愿的吧。”
朱耀紫看他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不由得心下一紧,暗骂自己说错了话。他赶紧拍了拍齐遥清的肩膀安慰他道:“好了,别想了,雍王那个人……不值得你用心对待。反正你嫁过去也不是为了跟他过日子的,犯不着为了他的事再费心思。”
齐遥清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收起方才那份无奈,勉强一笑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自己为何要嫁过去。”
说罢,他转身回到桌边,取了那顶绣着金凤的红盖头再度回到朱耀紫面前。
“雍王既是配了红花,我也不好太失礼不是?古来女子出嫁当着红袍,披霞帔,穿绣鞋,顶盖头,再由家中兄弟背上喜轿。如今我便以这方红盖头替了所有吧,只是那背出门的兄弟却是求不来了。腰子,我们从小一同长大,情同兄弟,今日我出嫁,你可愿扶我上轿?”
他虽是笑着说的,可朱耀紫却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悲哀。是了,身为男子,若非真心相爱又有谁会愿意雌居他人身下?
雍王既是心有所属,想来齐遥清日后的日子也必然艰难。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除了顺从出嫁再无别的选择,当真是委屈了他。
朱耀紫暗自叹了口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来,点头道:“好,那我今日便做一回你的引路人。”
齐遥清闻言欣然颔首,自己这个好朋友从来都是这般仗义,只要自己有难处总会第一个挺身而上。他没有犹豫便替自己扣上了盖头,然后摸索着伸出手来,只一下便被朱耀紫温暖的手掌握住。
“走吧。”朱耀紫轻叹一声,率先迈开了步子。因着齐遥清盖着盖头,行动不便,他特意放缓了脚步,慢慢走出清水苑,朝前门走去。而齐遥清身后,梦寒梦琪两个陪嫁丫头也紧紧的跟着,生怕齐遥清一不留神会踩空。
“按理说出嫁前是要拜别父母的,不过你是男子,不必拘泥于那些个规矩,我们便直接出门吧。这清水苑以后你若是想回随时都能回,至于前院……”说到这,朱耀紫顿了顿,眼睛忽然黯淡了下来,“不去也罢。”
身后,齐遥清的面容被遮在那方艳红的盖头里,朱耀紫看不出他的表情。而他也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座国公府就像一座大牢笼,困了他二十多年,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前院那边无外乎是些齐萧肃和赵氏请来的贵客,不见……也罢。
此刻国公府大门外,魏延曦负手站立在高大阔气的门前,瞥了眼门上高悬的“盛国公府”四个金漆大字,不屑的偏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