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胤便挥手遣退了殿中宫人。太后带了大队侍卫来,此时早有准备,十步开外,立时团团围住了宣明阁,连御前影卫也被隔绝在外。容胤暂且忍耐,冷眼看着女官布置,等宣明阁里只剩了他和太后,便道:“朕和母后之间,还有什么要避人言的?”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却不回答,怔怔想了一会儿,道:“当年皇帝大病,一夜糊涂,临幸了御前影卫,静怡是不高兴的。还是哀家执意留人,想着皇帝难得喜欢,干脆安置在御前服侍。一晃十几年过去,陛下的心可一点都没变哪。”
当年太后留泓是真,可也不过是想叫他宠幸男人,不要那么快有皇子。容胤一点都不领情,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接话。太后就仔细将他打量了一会儿,感叹道:“这眉目间,还有静怡的影子。她呕心沥血教出来个重情重义的明君,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只是有件事皇帝得明白,天家薄情,为的不仅是皇家尊荣,更是给人的恩典。皇帝有大德,施恩于天下是好的,都放一人身上就叫人担不起了。当年慧明公主早薨,就是因为皇帝喜爱太甚,叫越贵妃起了妄心。否则小公主平平安安的长大,现在也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儿了。”
慧明公主是宫里的忌讳,向来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如今太后突然翻出旧事来,虽然明知道是故意叫他难受,容胤也免不了心里疼了一疼,淡淡道:“陈年旧事,何必再讲?”
太后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对哀家,自然是陈年旧事。对皇帝来说,恐怕还是道新疤。有件事皇帝不知道,当年越贵妃给慧明喝的药,是从静怡那里得的。越贵妃对慧明,和静怡太妃对陛下,也都称得上慈母心肠,蛇蝎手段了。”
静怡太妃是皇帝生母,别管对外人如何狠辣,转过头来对自己却是全心全意的顾念。自她去世后,容胤一直感怀。此时太后突然爆出内幕,他心中狠狠一震,立时道:“一派胡言。太后给我母亲留点尊重罢。”
太后早知道他不会相信,也不勉强,道:“不止是慧明。皇后病薨也是静怡手笔。她转过头来,却怪皇帝照顾不周,叫陛下愧疚十几年,不忍再立新后。除了皇家,天底下谁人的母亲如此心狠?皇后一薨,东宫便牢牢握在了太妃手里,待娘家侄女长成嫁进来,皇帝便妥妥的被太妃家里护持。一边和哀家周旋着,一边还能腾出手来给家族铺路,又得了皇帝敬爱,太妃真正是好手段,哀家不如她。”
她说完扫了一眼,见皇帝面色铁青,知道对方心中已经半信了,便慢悠悠的道:“当年这些龌龊事,太妃的近侍都知道。一应设局,过手,接应人等,哀家都留了下来,明日送到御驾前,就当哀家给皇帝恭贺新禧。”
容胤已知此事为真,不由满心错乱。当年朝中局势纷乱,静怡太妃是他唯一的保护人。两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他心中早将静怡太妃当母亲看待。他一介孤魂,和这个世界本来没什么关系,如今励精图治,努力当个合格帝王,一半为自保,一半却是为了静怡太妃,不敢辜负她庇佑之恩。当时心肠尚软,静怡太妃也曾轻轻责备,叫他多看大局,少想私情。想来私情果然无用,连至亲都可以拿来,捅他软肋。
容胤一时心灰,却不愿在太后面前露了痕迹,依旧端坐龙椅,淡淡道:“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为母后有兴致,特地过来给朕说一遍。”
太后却微微一笑,道:“哀家来,不是为了这些旧事。讲这些是要叫皇帝明白,天子情意之重,一人之力难承。皇帝越是喜欢谁,就越应该远着些,甚爱必大费,知止才可以长久。至尊至高之位,也是至寒至苦之处,皇帝见了哀家下场,应该有这个觉悟才是。那泓大人既然得皇帝宠爱,就应该把他收入后宫,金尊玉贵的养起来,才见皇室体统。如今皇帝放他退宫,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不忍折他羽翼,却又想日日相亲,求个真情意。天家哪有真情意?好处不能两头得,可惜皇帝不懂这个道理。”
容胤渐渐有了不详的预感,冷冷道:“太后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妨拿来说说。”
太后闭目沉吟,拢着佛珠念了几句佛号,才低声道:“哀家久居深宫,消息不大灵通了。不过凡事若涉六宫,哀家难免多上点心。今日泓大人赴隶察司陆侍郎府上宴请,应该是回不来了。”
容胤登时变色,起身就要往殿外走。太后端坐下首,冷笑了一声道:“哀家陪皇帝待了快两个时辰,不到时候,怎么敢说出来?已经晚了,陛下宽坐吧。”
她声音很冷,带着寒意,好像条冰冷的毒蛇,在人后背上蜿蜒。容胤一时间呼吸都忘了,脚下一软,就重又坐了下来,怔了半天才轻声道:“是么?”
太后见他失态,心里无比的快意,又念了几句佛号,道:“今日这酒宴,就是为泓大人设的。酒是烈酒,人是美人。只等着泓大人酒醉退入内室,就有女子来和他一夜欢爱,留个血脉。有这把柄在手,何愁泓大人将来不听话?经手人为求妥当,酒里下了料,沾之必醉。那女子也备了药,用后叫人肢体麻痹神志昏聩,却情欲勃发。哀家令人细细探查,见他们办得实在是周密,真正好手段。莫说是泓大人,就是陛下自己赴了宴,恐怕也得中招。”
“哀家实在欣赏,就暗中助了他们一臂之力。只是皇家体面不可不顾,那女子的药,已经被哀家令人悄无声息的换成了毒,泓大人虽然中计,却也清清白白的死,不会玷辱了陛下颜面。”
她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和蔼轻柔,仿佛在和疼爱的小辈聊家常。容胤恍恍惚惚听着,字字过耳,却听不出什么意思,只觉得心中狂跳,一片茫然,上下四方都摸不着边。太后手段,他是知道的,她说泓死了,那就是一定死了,可是早晨的时候泓明明说过今天会晚点回,他不知所措,一时也不知道该信哪个。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觉得身上疼,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太后看在眼中,不动声色继续道:“哀家怕皇帝搅了事,陆府开宴时就特地来陪皇帝用膳。等到陆侍郎扶着大醉的泓大人进了内室,才敢和皇帝开口。这会儿应该已经事发。皇帝放心,那药利落,泓大人不会吃苦。”
她的声音很低,听在容胤耳朵里却忽近忽远,最后终于满耳轰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容胤怔怔的就只看着大殿辉煌,满室皆亮,他居高临下,独登大宝,也没什么事好做,一心一意的就只想等着泓快回来。他在这世上,真的是很孤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泓,就全心全意的等他救赎,并且决定相信他。相信他今天只是晚点回来。
不管晚到什么时候,他都可以等。
他像溺水之人孤零零攀住了一根丝线,此时只想着泓早晨走时说过的那句话,就把全部的期望和重量都岌岌可危的吊了上去。太后见他一脸茫然,突然间被牵动了愁肠,低声道:“当年,哀家孩子没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母债子还,多亏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才叫哀家大仇得报。”
容胤垂下了眼,并没有回答。太后的话让他觉得惊惧和寒冷,但是在泓回来之前,这些都可以忍耐。年轻皇帝素来冷峻而严厉的面容现在被另一种脆弱的,已经被深深伤害过却浑然不觉的神态占领,太后满意极了,也无比的失落。她缓缓起身拢了衣裙,雍容而怅然,低声道:“皇帝节哀。”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得殿外一阵喧哗,一连串刀剑交击的声音相连不断,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奔至殿前。殿门被猛地撞开,一人飞身而入,披了满身的寒气,大吼道:“陛下!”
第23章 伴虎
太后悚然一惊,转过头见了来人,登时变了脸色。泓见机极快,一看皇帝无恙,立即单膝跪倒,抚肩施礼道:“不知太后在此,冲撞了銮驾,请恕罪。”
他刚说完,众御前影卫和随侍宫人也跟着哗啦啦涌了进来。太后和圣上多年不和,如今封了宣明阁单独说话肯定没好事,众人被隔绝在外,不得圣谕不敢妄动,急得焦头烂额。首领见泓回来,连忙请他去问问情况。岂料泓刚有动作,对方就亮了兵刃。宫中没有大事是不得露锋刃的,敢和御前影卫刀剑相见,必然是奉了懿旨。泓顿时紧张,干脆硬闯了进来。众人心照不宣,当即跟着泓往里冲,要搅了这场私谈。侍卫连忙拦阻,一时间两方对峙,都亮了兵器。
太后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看着泓一时说不出话。她心思慎密,布局极少失手,这次借力打力,把各方人马都考虑进去了,唯独没想过泓会不入局。皇帝是个聪明人,吃过一次亏,下回想再算计就难了。她无比的惋惜,冷冷道:“皇帝的御前影卫,一个个的真是好身手。”
话说完,慢慢的理了理裙裾,昂首走了出去。众人都跟着太后退出宣明阁,一批批悄无声息走了个干净。泓连忙到了皇帝身前,低声问:“陛下有没有事?”
容胤自泓闯进殿中,就一直在看着他。看他跨越山海到了自己身前,突然间无比的委屈,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
话一出口,眼眶就湿了,抓着泓的衣袖不放。泓见他神色有异,连忙解释:“臣一直在。只是见太后和陛下私谈,不好直接进来。”
容胤抿住了双唇,不再吭声,只是伸出手让泓抱他。这里是宣明阁的正殿,容胤正坐在大殿居中面南的龙椅上,泓不好僭越,只得半跪下来,把皇帝搂入怀中。容胤却不管这个,一得了泓的怀抱,就疯了一样乱蹭,拦腰把泓抱了起来,按在龙椅里就要脱他衣服。泓毫无准备,惊慌失措的挣了两下,却被皇帝抓住了手腕,动弹不得,一眨眼连腰带都卸下去了,上衣松脱开来。泓连忙扭着手腕轻轻推拒,小声提醒:“陛下……这里是……是正殿。”
容胤“嗯”了一声,动作停了停,意乱情迷的见泓雪白的肩颈微凹,一片小小的阴翳鸽子似的栖息在那里,顿时一阵冲动,低了头在上面死抵着啃噬。泓猛地一哆嗦,身上就软了,到底被容胤脱掉了上衣,软绵绵的裸着胸膛任皇帝抚摸。
容胤反复确认了泓还活着,并且就在自己两臂间,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他轻轻舔着泓脖颈上的一小块皮肤,感受脉搏在唇间有力的跃动,就无比满足的哼了一声,把泓紧抱好,腻腻歪歪的和他在龙椅里挤成一团。这一时刻安宁又舒适,他们两个好像冬天缩在窝里的小动物,尽管外面寒风呼啸,依旧暖烘烘的只顾着互相舔毛。容胤惊魂甫定,这时候后劲翻上来,开始一阵一阵晕眩。他半闭着眼睛,窝在泓的脖颈间,紧紧搂着泓,喃喃自语道:“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泓问:“舍不得什么?”
容胤答:“送你走。”
泓吓了一跳,立即推开了容胤,紧盯着皇帝的眼睛问:“为什么要送我走?”
容胤疑惑起来,见泓似乎一无所知,就问:“你不是去陆德海家了吗?”
泓保持着警惕,“嗯”了一声道:“他家酒不好,我喝了几口,就佯醉退席了。为什么要我走?”
容胤怔了怔,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泓有些恼火,冷冷说:“我该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哪里也不去。”
容胤一呆,见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便把太后的话给他说了一遍。泓默默的听完,万万没想到今日歌舞升平下,居然藏着如此暗潮,自己只当寻常,竟然堪堪踩着刀锋走了一圈。他眨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怪不得今天大家都殷勤劝酒,陆德海退到内室,还开了坛好酒灌我喝。”
容胤紧张起来,问:“然后呢?”
泓答:“喝酒的时候,只要提一口气,真气流转,那酒就全被倒逼出来,根本不下肚。陆德海逼我喝,我就喝一杯敬他一杯。把他灌醉才走。前厅吵闹,我是从后窗跳出去,翻墙走的。”
容胤啼笑皆非,低声道:“你这……你这运气可真好。”
他发了一会儿呆,叹了口气,轻轻说:“这次是好运气,下次就难保了。只要你我有关系,天下就有无数人想算计你。我答应过不会哄骗你,这一句是实话:我真的很想很想把你留在宫里,护你周全,又可以朝夕相对。”
“可那样是毁了你。我爱你,只想成就你。”
他说完,在泓额头上深深的亲了亲,无比伤心的贴着泓脸颊道:“放你出宫,我没法时时看顾,总有出错的时候。皇帝是孤家寡人,我以前不信,现在认命了。我宁可远远的看着你——”
他还没说完,泓就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气得两眼冒火,怒道:“臣不需要陛下看顾!”
他一生气,就口拙,别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攥紧了拳头,又说了一遍:“不需要人看顾!”
他气得眼睛发红,看也不看容胤一眼,手上一顿一错,就把腰间短剑卸了下来,也忘了在皇帝面前不得露锋的规矩,唰地就拔了剑, 怒火中烧的在旁边厚垫子上咣咣咣一阵乱。捅完往容胤面前一推,只见完完好好的一个厚垫子,一点儿破损痕迹都没有。容胤轻轻一拿,那垫子突然经纬俱碎,里面的丝棉早就被剑气震成了粉末,撒了容胤一身。
泓把短剑往容胤身前一放,傲气十足,冷冷道:“臣武功凌驾九邦,可为帝国护火!凡药,毒,种种杀人害人之计,臣熟习了十几年,怎么可能被伤到?那陆德海往酒里加了料,诚心叫人喝醉,我一口就尝出来,才不愿意在他那里久留!他后院里藏了四五位武者,我不是照样来去自如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再来上几万遍,我也依旧贴着刀锋,毫发无伤的回来!我!我只是想得少!我以后会多想!”
他怒气冲冲的说完,却怕皇帝被剑伤到,连忙归剑入鞘。想着陛下总是如此,屁大点的麻烦就想把人往身后藏,凡事必替自己打点得溜光水滑,好像天底下只有他长了利爪,是个猛兽,果然伴君如伴虎!
第24章 顶梁
他越想越愤懑,愤怒中又觉得受伤,便冷冷道:“反正我——我哪里都不去。”
泓气得够呛,容胤听在耳中,却是一阵不知所措的甜蜜。他低下眼睛,想到自己竟然如此软弱,被太后几句话就吓住了,不免有些羞愧。同时却又安心,无比的安心,知道自己再软弱也有铠甲。泓就坐在他半尺之外,他想伸手过去,胸口却怦怦乱跳,仿佛在经历什么大事一样惊心动魄。他垂下了眼睛,看到玄色靠椅上精雕细琢的龙翟纹,满眼金灿灿的闪耀。这大殿富丽堂皇,他独坐帝国权力的最中心已经很久,无穷的权势无穷苦,无穷的义勇无穷难。他步步维艰,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今日终于走进归宿。把这有限的光阴有限身,从此都托付。
给一个人。给一个能保护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的人。
给一个比他软弱,又比他坚强,比他怯懦,又比他勇敢的人。
他不畏苦难,却怕幸福。春来怯暖,不敢盛开。泓却不辜负,敢经风雨,也敢沐暖阳。他与其说爱,不如说感激。感激泓看重他,更看重自己。感激他每一次给,泓都能泰然自若的接,能理直气壮的质问,能寸土不让的争夺,能给他嫉妒,猜疑,独占和愤怒,给他爱情赤裸裸的两面。
给一个皇帝真情意。让他变弱小变傻瓜,变得哭唧唧又羞答答,成天在桌子底下拉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