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胥前来见她时,她正在那扁舟里端坐着束发。
昨夜更深露重,她睡在船上,乌发被水汽湿润,今日醒来,颇有些凌乱。
萧胥步子极轻,自长廊走近湖岸,身上浅淡的墨香浓重些许。叁年前梁帝亲自任命,由他主持领崇文馆众人修史,他就像是在凌云轩扎了根,终日与笔墨相伴。
萧胥平日里便手不释卷,这史书一修,崇文馆那造价不菲的万年墨香更给他身上添了几分岁月滋味,十尺之外,仇红都能嗅出来者何人。
她头也未偏,正想说话,指间青丝却被人接管了去。
萧胥停在离她小舟叁步远的地方,人站得笔直,只是微微收住下颚,抬手,极自然地从她手里将乱发轻握进掌心,五指擦过她手背,一瞬温热。
“......却不知道为何要宿在这船中。”
语气极淡,却含了恼她的意味。
似不够一般,萧胥接着又评:“睡船上也罢,好歹也挑只看得过去的。”
“方才听寺中僧者说,早上几个年纪较小的僧徒正要将寺中清算出的弃物一并收齐,拖到后山一并处理,却发现这只名在单上的竹舟不知去了何处……”
他边说边用五指梳开她发尾,动作很轻,语气却很揶揄,“没想到就几年不入朝堂,仇大将军就堕落到拾人'破烂'的地步了。”
仇红:……
她才醒,被劈头盖脸打趣了一遭,意识还是懵的,接不上话。听萧胥这般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自己的处境有多狼狈。
记忆回笼,想起昨日宴席上被几位朝中“旧友”争抢着攀谈的画面,她脖子一紧,想到什么,极为痛苦地开口:“是王长安...”
“王大人,兵部那位?”萧胥顿了顿,看她肯定的眼神,脸色微变。
仇红不问朝堂数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怕在此之前,她在朝中身居要职那几年,也因为武将身份,不多涉文政,常年驻守云疆,游离于京城官场之外。正常来讲,这些文士是不会轻易与她打交道的。
但架不住如今朝堂风云变幻,两派矛盾之时,所有人都等着试探她的意向。
这些场合,往常有萧胥这个徒弟在一旁,替她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她从不操心这些。
昨日她是不得不赴宴,萧胥又早已不是她徒弟,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未从正门进入,还是被王长安之流抓了个正着,将军短将军长的,她被逼得烦了,提前离席,又怕他们到她府上去堵,为图清静,才出此下策,半夜偷进明乐湖。
仇红不愿多提,只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方才还舌灿如莲的人一下却如哑了一般,萧胥不答她的话,只催促她快些从小舟里出来。
这小舟空间极窄,装她一个都是勉勉强强,绝无可能再多。
萧胥人高马大,自是进不来的,他嫌仇红此时的位置令他施展不开,动了动指骨朝外:“出来。”
仇红眨了眨眼,考虑到对方已经拿捏她要害,乖乖地从舟中起身,又借着萧胥伸出的手稳住身子,一步轻巧地跳上岸沿。
萧胥做事利落,绾发这类小事几乎不需费什么时间。
待他替仇红系好发带,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伸了伸腿脚,舒展筋骨。
萧胥却并不满意她的头发,皱着眉去寻珠钗之类的饰物,让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妥帖。
仇红却不想再折腾,连忙打断:“找我何事?”
萧胥平日甚忙,一般不会轻易来找她,除非有要紧之事。
萧胥顿了顿,吐出两字:“东宫。”
仇红眼前忽地闪过一瞬宋允之苍白的脸。
“可是太子......”
萧胥察觉她语气,眸中微暗,浅淡道:“并非。”
接着又说:“太子一切都好,是.....”
没来得及说完,廊外传进一阵玉环清脆。
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连廊拐角,一人身着鸦色官服,正朝他们二人所在疾步走来,腰上玉环相撞,不甚悦耳。
虽未看清容貌,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来见她时,步伐这样张扬。
当朝丞相,寒赋。
下意识的,仇红走近萧胥身边,把萧胥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萧胥却纹丝不动,摁住她的手,坦言:“你知他厌恶的从来都是你,并非我。”
仇红:“......”
见她主动靠近,萧胥顺势从衣袋中抽出一支木簪,顺手就要往她发间去,还未来得及动,寒赋已经停在他们二人不远处,那双乌色的眼眸扫过萧胥触碰她发丝的手,眼光尽是冰凉。
寒赋微微颔首,勾起一个极轻蔑的笑,开口,用他足以杀人的语气讽道——
“我竟不知仇将军已病到如此地步,竟连手腕也无法抬,绾发入钗之事也要劳烦萧大人这双修史镌刻金贵的手。”
果然。
寒赋。人如其名。
有时仇红这个被萧胥痛骂毫无感情、无知无觉的人,都深觉此人冷漠得可怕,心冷如寒。
仇红与他相识数十载,朝中无人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确有血海深仇。
一个武将,一个文官。
倒不是历朝历代文武互相轻视那般的不对付。
仇红就从未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她我行我素惯了,数十年军旅生涯,舞刀弄枪,人心之间那些博弈纠葛,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这也算是“目中无人”,但她也知分寸,尽量并不结仇,她实在对于人为敌毫无兴趣。
可是寒赋这人......
嗯。他根本就不算人。
萧胥是从不与人起冲突的,而寒赋心肠之毒,萧胥在朝中以仇红之徒的身份为官的那几年,不晓得受了多少寒赋的漠视冷眼,冷嘲热讽。
他一向能忍,风轻云淡的性子,几乎从未与寒赋正面起过冲突。
按他以前的话说:“为了你和丞相起冲突,不值。”
仇红便指望不上他,但今日萧胥却不知中了哪门子怪病,还不等仇红反唇相讥,他先一步开口,声音不大,却落地清清楚楚。
“阿红是我叩礼拜请,名正言顺的师父,即使如今没有这层身份,往日情分也不减分好,萧胥自认,仍是分内之事。”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仇红倒不知道萧胥这小子竟有这般良心,当即目瞪口呆,被萧胥拍住后背,低声提醒——
下巴收回去。
好在对面的寒赋似乎并未注意她。
寒赋的五官丝毫不动,脸色却已差到极点。
半晌,仇萧两人才听见他一声——
“阿、红。”
寒赋把这两个字咬得极轻蔑,那双墨色的瞳仁里极快地闪过一刃白光。
仇红只觉得浑身一颤。
时空仿佛凝滞,直到寒赋再度开口——
“却不知哪里的师徒道德,是互称其名?”
不等他们回答,寒赋又说:“你们二人有没有这样的情分,我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但有些人的确狼子野心.....我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少了一层身份遮掩,就连装装样子,都懒得了?”
寒赋这人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仇红听得云里雾里,一旁萧胥却已面色涨红,仇红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颤抖。
寒赋仍一脸云淡风轻,双眸安稳,一丝不乱。
半晌,像欣赏够了萧胥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才大发慈悲地略过此事,发话道:“你,跟我过来。”
话虽指的是仇红,但他甚至没给她一个眼神。
?
仇红当然不......
她不敢不去。
萧胥反应过来,说:“我同她一起。”
寒赋稳站如山:“林无隅林尚书的婚宴,萧大人也要旁听么?”
林无隅的名字一出,萧胥和仇红几乎都瞬间失了言语。
寒赋:“我倒是并无意见,只是萧大人虽在朝中数年,却与林尚书关系实在陌生,我倒不知萧大人何时变得如此热切心肠,竟也开始关心同僚婚配......哦,想来也是从仇将军那儿习来的优良品德吧?毕竟你们师徒情分,天地可鉴。”
这番话说得萧胥忍无可忍,仇红当机立断,拉住萧胥,劝他:“萧胥,去外面等我。”
萧胥顿了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权衡数秒,不再多话,忍着情绪走了。
萧胥一走,仇红只觉这湖边气温顿降十分,几乎是硬着头皮才问出口:“…林杨二人婚配,寒相来找我商讨什么?”
寒赋却没立即回答她。他仍是没看她,目光落在明乐湖中央波纹,神情是一贯的冷淡。
“仇红。”
他总算不装了,直呼她名,语气不善。
“林无隅娶的是杨知微。”
“所以?”
“所以,这不是林杨两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无隅之间的事。”
这句话听上去更咬牙切齿。
仇红眨了眨眼,寒赋在这时终于看向她,双眼薄凉,道:“ 你心知肚明,这是谁的一步棋。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一步棋。”
“所以,丞相今日亲自前来,是来警告我,别毁了这场婚宴?”
仇红几乎要笑,反问他:“试问丞相为何会觉得,我不愿他们二人婚配?”
寒赋却像被她这一句话刺痛神经,语气里竟有叁分哑然:“是啊......”
她向来如此铁石心肠。
怎会因任何人动容。
半晌,寒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怎会疑你。”
他低头望进她的双眼,仍是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说完这句话,寒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仇红以为他仍然不信,想了想,继续说:“至于林大人。寒大人,您也大可放心。他不是不会有半点差错。”
寒赋却像将与她对话的兴趣耗尽了一般,不再愿与她消磨半个字的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赋前脚刚走,萧胥便立马回到她面前。
萧胥没有立即搭话,他今日来不也全为了东宫之事,林无隅的婚宴,也是他必须要来找仇红的原因。
他看着仇红,沉默半晌,只道:“林无隅,他分得清轻重的。”
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还是她会不会去。
“你…是要去的?”
仇红没能立即回答。
寒赋走了,她才有气力去回想他方才说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林无隅的样子在记忆里模糊了,一别半年,如今听到他的消息,竟觉得陌生许多。
林无隅的书信还躺在将军府的书阁,字字句句,她好像从未读完过,又从未真正记得他写了什么。
只记得那年他自入京,走马上任要职。
皇城外重逢,旁人艳羡他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他只追着她离席的方向,喊她姓名,剖白道:
“我是为你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