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3日。
快要到下班时间,办公室里一阵骚动,律所里大部分进来的都是靠关系进来混日子的,真正办事的只有几个。
彼时叶琬沂还是个无名小辈,不是在被压榨的路上,就是正在被压榨。
她正在帮老板准备明天开庭用的材料,完不成,要加班,只能祈祷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雨刚停,傍晚的阳光微弱,风里带着凉意,老旧的空调没多大用处却很响,叶琬沂急得出了身薄汗。
身前光线突然被挡住,她下意识蹙紧眉,抬头,就看见了陈徵。
“叶……琬沂?”陈徵勾了勾唇,他拿起桌上的工作牌仔细打量,语气清冷又散漫:“这么俗又难读的名字,谁取的?”
早已被社会磨平棱角的叶琬沂哪儿还有什么脾气,她扬起一抹标准的假笑,问他有什么事。
陈徵也不客气,将工作牌放回去,自顾自地坐下来,另一只提着文件袋的手一扬,一沓厚重的文件就摆在了叶琬沂面前,“来律所,自然是需要律师帮忙。”
他眸子弯着,直勾勾地盯着她,明明在笑,黑似浓墨的眼里却难掩凉薄。
叶琬沂忽地觉得,这一刻她变成了待捕的猎物,被堵在了有限的空间里,只是时间问题,她是待宰割的。
“找我吗?我没有什么经验,要不要给你推荐我们这里有资历的?”
叶琬沂没来由地心跳得厉害,这句不长不短的话她说得竟愈来愈轻,到最后几个音她自己都很难听得到。
她叹了口气,垂眸看袖口上的扣子,为自己难言的不争气感到无力。
“找你。”
还是依旧轻飘飘的语气,但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陈徵简明扼要,跟她讲述了自己的诉求。
简单的感情纠纷。
他和一个女孩分手,对方不同意,一哭二闹叁上吊,把自己送进了医院,发现怀孕了。
女方的父母天天堵着他,还闯进他家里,铁了心要他给个交代。
“叶律师,天地可鉴,我都没来得及碰过她。”
陈徵叁指并拢朝天发誓,语气里似乎还真有些委屈。
总的来说就是没渣到对方,却被反扣了顶绿帽。
她边听边翻开他放在桌面上的材料,掉出一张名片,全黑,低调地用宋体写了两行字——
‘陈徵
SE创始人’
底下是一小排联系方式。
叶琬沂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个公司在哪儿听说过,就听见陈徵又继续说:“叶律师,你说,我是怎么起诉,对我获利比较大一些?”
也许是接过太多法律援助的案子,叶琬沂总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上法庭耗财耗力不算,还十分耗时间,对很多人来说得不偿失。
她比较乐意私下调解。
“为什么不试着先调解?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不耽误你的时间。”
“不,我就要当原告,时间、钱,都不是问题,但是我一定要赢,明白吗?”
办公室里很安静,周遭的人都走完了,偌大的屋内只有他俩。
叶琬沂这一刻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像猎物的原因。
陈徵的目光太过锋利,是运筹帷幄,是势在必得。
他不是要维权,更像是在谋划一场恶作剧,她这次不再是正义的化身,在五斗米面前,她的身份是帮凶。
可是她听见自己说:“好。”
陈徵满意起身,道:“等你的好消息。”
感情真让人奇怪,爱的时候许下海誓山盟,不爱了巴不得鱼死网破宁愿两败俱伤。
那场官司没打成,女孩刚收到传票,就哭着去找陈徵求他原谅。
大学还没毕业的姑娘,家里又重男轻女,哪来的钱请律师,再或者,本就是她理亏。
肚子里那个孩子是某个夜里她醉后乱性留下的证据。
她确实有过想法,想让陈徵接这个锅,可是还没来得及把帽子给他戴上,他就提了分手。
这是叶琬沂真正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她熬了好几个通宵准备材料,结果都没用上。
但是陈徵没有亏待她,托人给她送了一笔不小的代理费,足足她叁个月的工资有余。
她茫然地翻出抽屉里的名片,SE,使劲回想到底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公司。
是R大的慈善晚宴。
SE捐了一百万,写的是为支持母校建设发展。
可是当时来的人不是陈徵,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全权代理,当时舍友还在跟她讨论:“这家公司刚成立不久吧?真有钱,诶,老板是谁啊?也没听说过是哪个校友啊……”
没想到是陈徵。
可是他以前是R大学生吗?
……
再见陈徵,是个饭局上,来了很多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富即贵,叶琬沂被叫来当服务员,负责上菜倒酒,一晚上薪酬叁百。
“流程一定要记住,别出岔子。”
“好的林姐。”
领班是以前叶琬沂兼职认识的,人很好,看她缺钱,时不时有兼职的活儿都想着叫她一把。
上的都是名酒,订的是酒店最大的厢,里边摆了两张大圆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标准的应酬式笑容,举着酒杯觥筹交错,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寒暄。
叶琬沂站在旁边负责帮忙续酒,她尽量心无旁骛,却总感觉有一束目光一直盯着她。
余光望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张桌子坐在角落的陈徵。
他还是那副样子,含着笑,带几分打量和戏谑,静静地看着她。
叶琬沂眼皮子都跟着跳了跳,将视线收回来,拿着起瓶器,利落一撬,被打开的瓶口升起一缕烟。
游历人间二十叁年,叶琬沂自认为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可是没有一个是如陈徵这般。
不同于美而不自知的少年和沉稳成熟的男人,他介于两者中间,神色漠然,仿佛对所有事情都置身事外。
轮到叶琬沂过去给他那桌倒酒,到他时,酒却洒了。
他故意的。
叶琬沂倒酒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停下来,陈徵就把酒杯抽离,酒顺着桌沿流下来,红布下,洇湿了他的裤子。
叶琬沂定了定神,垂眸道歉:“不好意思。”
陈徵笑意不减,懒洋洋地开口说道:“没关系。”
同桌的人目光聚集过来,叶琬沂有些尴尬难下台。
“带我去换个裤子?”
陈徵倒是“慷慨”替她解了围。
“……”
“陈徵,没想到你现在好这口!”
叶琬沂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就有人起哄,接着听到的是几个人哈哈大笑。
平日里衣冠楚楚人模人样,酒过叁巡立马恢复本性。
叶琬沂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低声说:“麻烦你跟我去更衣室一趟。”
刚走出来没几步,陈徵就停了下来,没来由的来一句:“叶律师,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陈总好记性,两个多月前的七月份在律所见过一面。”
知道对方是故意,叶琬沂也不装了,语气变得更清冷了些,是比晚秋里更深的寒意。
陈徵勾了勾唇,轻笑,垂眸看着眼前的女人:“我是说,在那之前?”
“没有。”
“是吗?”
他手突然伸向她的发圈上一拉,盘得很整齐的长发瞬间倾泻垂落下来,堪堪齐腰。
叶琬沂还来不及生气,陈徵凑近她耳边又问:“真的没有?或者说,你之前有没有剪过短发?”
她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又理解或许是他酒劲上来没地儿撒野而发的疯。
心跳得厉害,她推开他一些距离,有些生气地问:“裤子还换不换了?”
陈徵清亮的眸子忽地起了层雾,面色还算正常,但耳根子却红得彻底,仿佛真的醉了一般,他说:“换啊。”